(中篇小说)画意(九)

2020-11-04  本文已影响0人  培根日记

       第二天吃过早饭,安米如和胡小蝶就出发了。

       安米如安排李师傅把大包小包的东西装进车里,陪她们一起去。她穿着一身笔挺的女士西服,后面跟着昨天晚上穿着那身新衣服的胡小蝶。

       我站在扶梯的拐角,特别想去跟胡小蝶打个招呼,跟她说一两句路上小心的话,但是我的双脚像长在了扶梯口,动也动不得。胡小蝶看起来很开心,她一副浅浅地笑容挂在脸上,跟我那次见她完全是两个人。她并没有发现我躲在扶梯口偷偷看着他们。我看到李师傅发动了汽车,车前的日光灯亮了起来。安米如小姐跟王奶奶简单说了一两句话,就坐进了副驾驶。胡小蝶拉开后座的车门也准备上车。王奶奶跟她说着什么话,她垂着头听着,突然,胡小蝶把她那张宽宽的棱形脸向我扭了过来,脸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远远望着我,我看到她脸上依然挂着浅浅地笑容,向我挥了挥手。然后就钻进了车里,关上了门。我距离她太远了,远到我几乎都听不到他们的谈话,远到我听不到她的声音。

       我站在楼梯的拐角处,冲着大厅门口空无一物的苍白的天空,像她那样挥了挥手。

       愿你一路保重。

       一个星期过去了,却不见安米如和胡小蝶的消息,十天过去了,他们仍旧没有来。王奶奶说,要是她去北京带小蝶看完病,很有可能会直接从北京坐飞机去往伦敦,并从那儿转道去欧洲大陆,一年内不再在桑菲尔露面,她也不会感到惊奇,因为她常常出乎意料地说走就走。听她这么一说,我心里冷飕飕沉甸甸的。

     「那胡小蝶呢?她就一直跟在她身边吗?」

     「安米如小姐怕是把她自己放在桑菲尔不放心,毕竟那孩子现在很是叛逆呢。」

       不知道安米如和胡小蝶何时归来的我,在任凭自己陷入一种令人厌恶的失落感,不过我调动了智慧,重建了原则,立刻使自己的感觉恢复了正常,说来也让人惊奇,我终于纠正了一时的过错,清除了认为有理由为胡小蝶操心的错误想法。我想到:

       “你同桑菲尔的主人和她的女儿无关,无非是拿了她给的工资,在她的家里画上了她喜欢的画而已。你感激安米如体面友好的款待,也感激胡小蝶对你的信任。不过你尽了职,付出了真诚,得到这样的对待是理所应当的。这是你与他之间他唯一严肃承认的关系。所以不要把你的柔情、你的狂喜、你的痛苦等等系在她们身上。她们不属于你的阶层。你不要把全身心的爱与期待都徒然浪费在不需要甚至瞧不起这份礼物的地方。”

       我平静地干着一天的工作。不过脑海中时时隐约闪过我要离开桑菲尔的理由,我不由自主地设计起应聘词,预测起新的工作来。这些想法,我没有必要去制止,它们也许会生根发芽,还可能结出果子来。

        安米如和胡小蝶离家已经两周多了。

        很平淡的一天中午,王奶奶接了一个电话。

       「是小姐打来的,」她看了看手机说,「现在我想马上就能知道她何时回来了。」

        她在接听电话的时候,我继续喝我的咖啡。咖啡很热,我把脸上突然泛起的红晕看作是它的缘故。不过,我的手为什么抖个不停,为什么我情不自禁地把咖啡溢到了碟子上,我就不想去考虑了。我想仔细地听见电话里所交谈的内容,但是我还没有那种神通。差不多两三分钟,王奶奶就挂了电话。

       「嗨,有时候我总认为太冷清,现在可有机会够我们忙了,至少得忙几天。」王奶奶说。

       「我猜想她们不会马上回来吧?」

       「说真的,她要回来了——她说后天到,而且不光是她和小蝶和李师傅。我不知道她有多少朋友要过来,但安米如小姐吩咐准备好所有的卧室,图书室与客厅都要清扫干净。」王奶奶匆匆咽下午饭,急急忙忙去做准备工作了。

       果然被她说中了,这两天确实够忙的。我本以为桑菲尔的所有房子都纤尘不染,收拾得很好。但看来我错了,他们把刺绣的女工全部招过来,擦呀,刷呀,冲洗漆具呀,敲打地毯呀,把画拿下又挂上呀,擦拭镜子和枝形挂灯呀,在卧室测试暖气呀,把床单和羽绒褥垫晾在庭院呀,这种情景无论是从前还是以后,我都没有见过。并且王奶奶还拉我做了帮手。我整天呆在贮藏室,给她和厨师帮忙,或者说增添麻烦,学做牛奶蛋糊、乳酪饼和法国糕点,捆扎野味,装饰甜点心。

       这批客人预计星期四下午到达,赶上六点钟吃晚饭。在等待期间我没有工夫去胡思乱想了。我想我跟其他人一样卖力、一样高兴。

       星期四到了,一切准备工作都已在前一个晚上完成。地毯铺开了,床幅挂上了彩条,白得眩目的床罩铺好了,梳妆台已经安排停当,家具都擦拭得干干净净,花瓶里插满了鲜花。卧室和客厅都已尽人工所能,拾掇得焕然一新;大厅也已经擦洗过,楼梯的台阶和栏杆都被擦得像玻璃一般闪闪发光。在餐室里,餐具柜里的盘子光亮夺目;在客厅和起居室内,一瓶瓶异国鲜花,在四周灿然开放。

       到了下午,王奶奶穿上了她最好的黑缎袍子,戴了手套和金表,因为要由她来接待客人——把客人们领到各自的房间里去等等。

       这是个宁静的冬日,腊月初,滴水成冰,预示着春节就要到来。这时已近日暮,但屋里很暖和,我坐在读书室里,敞开着窗子。

     「时候不早了,」王奶奶进了房间说,「幸亏我订的饭菜比安米如小姐说的时间晚一个小时,现在已经过了六点了。」

       桑菲尔的大门处终于有车辆开了进来,随后一辆接着一辆。丽雅朝窗子走过去看着。我跟在后面,小心地靠一边站立,让窗帘遮掩着,使我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却不被人看见。

       我看到安米如小姐下了车,同她一起下来的还有一位外国男人,那男人起码有着一米九的身高,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留着一头乌黑浓密的卷发,他非常绅士地向安米如弯腰伸出自己的手,我看到安米如微笑着把自己的手搭在他的手心里。

      「我去陪王奶奶接应一下小姐。」丽雅说着,就快步走出了图书室。

       紧接着从其他车上又下来了七八个人,我在人群中搜寻着胡小蝶的影子。我也终于看到她了。

       和临走的时候不一样,胡小蝶换了一身玫瑰色的长袍裙子,肩膀上斜挎着一个米黄色小挎包,头上戴着花环,她像只蝴蝶一样翩翩起舞地第一个冲向了大厅。

       我赶紧坐下身来,随意地拿起一本书,装模作样地看。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举动,但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我的眼睛死死盯着书本,但是耳朵却已经跟随胡小蝶的脚步进了大厅里。

     「亲爱的小蝶,你还好吗?」王太太的声音传来。

     「我还好,王奶奶,」胡小蝶的声音说,「白一泽叔叔呢?」

     「他好像在图书室。」

       蹬蹬蹬地脚步声由远而近,图书室的门没有关,我的余光扫到了一个人影已经立在门口。我轻轻地抬起头,看到胡小蝶立在门口望着我,那副表情跟她离开的时候简直一样。

     「你回来了小蝶。」我主动问道。

     「是啊,」胡小蝶甜甜地笑着,轻轻走了进来,在我旁边不远处站定,「白一泽叔叔,你在看什么书?」

     「我……」我翻了一下书皮,瞧见了一行字《夏季关于鹌鹑养殖的防护手册》,真是见鬼!我连忙把书合上,放在一旁,问她说:「你去看医生,怎么样,医生怎么说?」

     「没有怎么说。」她又恢复了小声说话的语调。

     「怎么?效果不理想吗?」

     「哼,一个个跟我妈说的话一样。我懒得理他们,他们问我什么,我一句话都不说。」

     「你应当配合医生呀。」

     「好啦,不说那个了,白一泽叔叔,我给你带来了礼物,你瞧。」胡小蝶低头从她的挎包里掏出来一只精致的炫彩笔,「我们从北京走了以后,妈妈带我又是坐轮船又是坐飞机,叔叔你知道吗?我们坐的那个轮船叫,叫什么名字我忘了,妈妈说那是咱们中国最大的油轮,我在上面飘了一天一夜。我从来没有做过那样久的车。我们去到一个我也不知道的地方,妈妈告诉我是伦敦的一个小镇。那个晚上,妈妈和她的朋友去到了一个很漂亮的小街,参观了一个画室,我在那个画室里看到这个炫彩笔,画室的老板说,这个炫彩笔可以添加多种颜料,很多功能的,我想你一定会喜欢的。」

      「是的,我很喜欢。」我把笔拿在手里观摩着,「小蝶出去一趟回来,小哑巴变成话唠了。」

      「哪有!你才是话唠呢!」

       这时,大厅里已经人声鼎沸,笑语纷纭。男士们深沉的语调,女士们银铃似的嗓音交融在一起。其中最清晰可辨的是桑菲尔主人那清亮而声音不大的嗓门,欢迎男女宾客来到府上。随后,这些人脚步轻盈地上了楼梯,轻快地穿过走廊。于是响起了柔和欢快的笑声和开门关门声。一会儿后,便寂然无声了。

        胡小蝶转过身,对着门口。她细听着,跟踪着每一个动静。

      「坐那么久的车,你吃饭了吗,胡小蝶?」

      「没有,我早就饿了,所以我一直盼望着早来到家。现在终于好了,我回来了!」

      「你一会跟安米如小姐一起吃饭,还是和王奶奶一起吃?」

      「妈妈不会跟我一起吃饭的,她今天有太多客人要照顾了。」

      「哦,那好,趁他们都呆在房间里的时候,我冒个险,下去给你弄点吃的来。」

       我小心翼翼地从图书馆出来,拣了一条直通厨房的后楼梯下去。那里火光熊熊,刀光剑影,一片混乱,汤和鱼都已到了最后制作阶段,厨子弯腰曲背对着锅炉,仿佛全身心都要自动燃烧起来。几个厨师东奔西跑,非常忙碌。我穿过一片混乱,好不容易到了食品室,拿了一份烤鸭,一卷面包,一些馅饼和一个盘子。我带了这份战利品急忙撤退,重新登上走廊,正要随手关上后门时,一阵越来越响的嗡嗡声提醒我,新来的客人们要从房间里走出来了。要上读书室我非得经过几间房门口不可,非得要冒端着一大堆食品被她们撞见的危险。于是我一动不动地站在这一头。这里没有窗子,光线很暗。此刻天色已黑,因为太阳已经下山,暮色越来越浓了。

       一会儿工夫,房间里的女房客们一个接一个出来了,个个心情欢快,步履轻盈,身上的衣装在昏黄的暮色中闪闪发光。她们聚集在走廊的另一头,站了片刻,用压低了的轻快动听的语调交谈着。随后走下楼梯,几乎没有声响,仿佛一团明亮的雾从山上降落下来。她们的外表总体上给我留下了这样的印象:这些人具有一种我前所未见的名门望族的典雅。

       我看见胡小蝶扶着半掩的读书室的门,往外偷看着。“多漂亮的小姐!”她羡慕地叫道。然而,她一抬头碰上我的目光,噗嗤一声又笑了。

       我说:「小家伙,等你长大以后也是那么漂亮的。」

      「我才不信呢。」她扬起脸一本正经地说,「从小妈妈就要我脊背挺直,步态优雅,谈吐得当。但我认为那是个挺累人的差事,我不喜欢那样。」

      「好啦,来吃东西吧。」我把食物和盘子放在图书室的桌子上,把椅子帮她摆好。胡小蝶轻盈地坐了上来,扭头问我:

      「那你说,是我漂亮,还是我妈妈漂亮?」

      「我……这个问题我不好回答。你赶紧吃东西吧。」

       她真的饿坏了,因此烤鸭和馅饼可以暂时分散一下她的注意力。幸亏我弄到了这份食品,不然她和我,都很可能根本吃不上晚饭,楼下的人谁都快忙得顾不上我们了。九点以后才送上晚餐。到了十点钟,男仆们还端着托盘和咖啡杯子,来回奔波。

       看着胡小蝶吃完饭,我问了一下她最近的心情。或者说,她和安米如之间的感情是否已经和解。但每每我提到这个问题,胡小蝶就马上变得平静,变得自闭起来。

       我只好给她讲故事,讲一些我想说的话,她愿意听多久就讲多久。随后我带她到走廊上解解闷。这时,整个大厅的灯全部打开,胡小蝶从栏杆上往下看,瞧着仆人们来往穿梭。夜深了,客厅里传来音乐之声,一架钢琴已经搬到了那里。我和胡小蝶坐在楼梯的顶端台阶上倾听着。刹那之间响起了一个声音,与钢琴低沉的调子相交融。那是一位外国男士在唱,歌喉十分沉稳动听。独唱过后,二重唱跟上,随后是三重唱,歌唱间歇响起了一阵嗡嗡的谈话声。

      「来,我敬大家喝一杯!」安米如小姐清脆的声音传来,只见她端起高脚杯,愉快地向众人敬酒。众人也都附和着,传来酒杯相撞的响声。

      「你妈妈喜欢喝酒吗?」

      「恩,她喜欢喝洋酒。每逢有客人来,她总要喝的。我想今天她会喝到很晚。」

      「你平时喜欢喝什么?」

      「我……我没有喜欢喝的,我喜欢喝白开水。对了,白一泽叔叔,你那天回到桑菲尔,到底跟我妈妈说了些什么?」

        我想起胡小蝶离家出走那天,便说道:「说什么不重要,我想知道,安米如小姐是不是对你有所改变?」

      「是有一些。唉,」胡小蝶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我真的很佩服你。我也由衷的感谢你,白一泽叔叔。」

      「你不用感谢我。」

      「我觉得我好开心。」胡小蝶双手托腮,转头望着我 。

      「奥,这次去了很远吧?你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哪里啊?」

      「我这是第一次走出去富人区,原来的时候,我在富人区上小学,后来就一直待在桑菲尔,从来没有出过门。」

      「那这次是不是跟妈妈出去,见了外面的大千世界,心情也豁然开朗了?」

      「不是,我才不稀罕呢。那花花世界于我没有一丝关系。我是觉得,我在桑菲尔终于有人可以说话了。」

      「哦,是这样啊,」我冲她说,「那你有什么不愉快,或者什么心事,都可以告诉我。你要乖乖的,遇到问题咱们一起解决,好不好?」

      「嗯。其实……」胡小蝶发出轻轻地声音,刚要说什么,突然,她的眼眸闪了一下,我随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王奶奶正双手端着一个盘子,从楼梯口路过,她停了一下,拖着长长的声音对胡小蝶喊道:

      「小蝶,马上十点钟了,你自己去休息吧孩子。」

        胡小蝶没有应声,但是身体却像启动的机器一下子就站了起来,走下楼去。

        她慢慢地走,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的下去,走到楼梯的拐角处,转身向我挥了挥手。我也对她做了同样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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