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祭
清晨的风，轻轻柔柔，卷起了风中的裙角。阳光有些刺眼，一只手握住车把，一只手挡在眼前，遮住了手掌大太阳。只能看到它的余光，散落在遥远的前方。
路边的树林里，有蝉在合唱。那歌声并不比教学楼后方每日最锲而不舍的那只蝉歌声好听，但却响彻了整个干燥晨夏。
一辆车飞速的从身边驶过，带起了尘土飞扬。我遮阳光的手在空中舞动，等尘土消散，不远处的砖墙小院遍映入了眼帘。
加速骑了几下。把车子停在小院，轻轻推开那扇有些破旧的木门。
吱～
“来啦，快进来，快进来。”
爷爷闻声迎了上来。
一月不见了，一切如旧。
我坐在床沿上，听他说了几句家常。
“一会儿，跟我去办个事吧”爷爷话风一转。
“什么事？”我有些疑惑，紧接着有了一点忐忑。
“去……跟我给你奶奶上坟吧……”爷爷声调有些压低，低低沉沉的。
“行，我跟我妈妈说一下。”说一下，也代表询问吧，之前妈妈一直不太赞成我去上坟的，以前因为我小，怕我被魔鬼缠上，又因为我是女孩子，习俗上，有点说不通。
“怎么要今天去啊。”我拿出平板，一遍拨号，顺口问着。
“今天……是你奶奶祭日，九年了。”
祭日。是了。九年了。九年前的那个夏日，我虽还小，记忆还是很深的。只不过，我确实没有关注过这个日子。
电话没有拨通，我却陷入了回忆。
嗯……九年前的这天，似乎，气温很高，也很燥热。妈妈照例早上送我去学画画，不同的是，妈妈跟我说，如果有什么事，她会去接我回来。
我背上小小的背包，出门前去奶奶的床头看了一眼。她依旧像三天前那样躺在那里，病痛带给她无尽折磨。三天了，她一直双目圆睁，从没合上过。双唇淡淡的紫色，微微张开，努力的呼吸着。她的腿脚臃肿的厉害，糖尿病的症状应该已经到了最严重的阶段。
我不敢多看一眼，心好疼，小小的我有些无助，不知道怎样才能减少奶奶的痛苦。
我又想再多看奶奶一眼，因为心底有一丝慌乱和不安，没来由的，很担心……
我还是去了学校。那两节课不知道是怎么度过的，只知道大约十点半的时候，妈妈还是来了。她跟老师说了句什么，就招呼我离开。我小步跟在后面，什么也没问，妈妈也什么也没说。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努力让自己相信这个事实，烦躁不安的内心，又添加了几种情感，难过，悲伤，心痛……
小院儿里，好多人在里里外外的忙碌着。我熟悉的奶奶，就躺在那里，脸色煞白，却不再有我离开时的痛苦了。她穿着花花绿绿的棉衣，躺在什么上面，周围似乎还摆放着什么，我都记不清了。因为那时，我的视线已经被涌出的泪水掩盖。
还是哭了，我以为，我的泪水已经在心底流尽了。
一幅幅熟悉的画面在脑海闪现。儿时在外面玩耍，回来时，总有一小碗清汤面，面上，总是安静的躺着一个圆圆的荷包蛋，蛋上，总是点着几滴淡黄色的香油。那面好香，我吃了六年。
还有在家中大院儿后面的小院儿里，饭后，妈妈拿着相机给我和奶奶拍照片。奶奶慈祥的把我圈在怀里。我调皮的闭上眼睛。我想知道，为什么照相一定要睁开眼呢。奶奶笑了，我也闭着眼睛傻傻的笑。照片就停留在那一刻。多么美好。
还有……
手中的平板在震动，思绪被打断。我才努力把意识拉回2018年。妈妈回过来电话了。我匆忙接起来。
“妈妈，我爷爷让我跟他去上坟的。今天，是我奶奶祭日。”
“嗯，行，去吧”妈妈答应的很爽快。
爷爷拿了一袋刚炸的肉食，装了打火机、香、黄纸。
爷爷骑车在前面引路，我骑车跟在后面。其实我知道路的，我去过很多次，就在村的那头。
看着爷爷的背影，竟看出了些老态。其实，就算曾经跟奶奶感情不错，九年过去了，也总是淡了。奶奶去了后，家里发生了大的巨变。家破人亡。那年我只有十岁。妈妈带我搬走，最多一两周回来看看爷爷。
以前，我并不是很喜欢回来的。因为我要一个人骑一段路，来了也没什么有意思的事，甚至有点枯燥。跟爷爷简单聊几句家常，就会陷入沉默。但是爷爷想我，我不得不回来。
一直以来，我都把回到这个小院儿当做不得不做的责任。直到一月前，发小爷爷的忽然离世，我才恍然觉悟了什么。
发小的爷爷，身体一直特别好。她的父母都是中医。老人走的突然，听说得的心梗。好好的在洗车，忽然就心梗离开了。所有人都没有想到。
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一刻，我也充满不可置信和隐隐慌乱。我想到了我的爷爷。
后来，我有了时间，便回来看看，发自内心的。明白了“孝”的含义……
爷爷在前方转了弯。我加速跟上，我们行出了村子的住宅区，视野一下子开阔了。失去了房屋的阻碍，一望无尽的远方。那儿有小小的树林，那儿有低低的小丘，那儿有洼洼的池沼。
天很蓝，云很清，有轻轻的微风抚过玉米的上梢。玉米还不高，刚刚过膝。
上次来时，玉米都漫过了我的个头，密密丛丛，穿梭其中，什么也看不清，低矮的灌木拉伤我的肌肤。
奶奶的坟墓就在这片玉米地后，这里还有村里一些离开的人的坟墓。
爷爷依旧在前面引着，我提着裙子，小心翼翼的迈着每一步，生怕那灌木尖锐的叶子划伤腿，那会很疼的。虽然我知道，划上个五六道是避免不了的。
爷爷忽然在前方停了下来。应该是到了。但他说，找不到奶奶的坟墓了。
也是，一眼望去，几乎都被绿植灌木覆盖着，只有几处高大的墓碑，可以隐隐看的出。可是我奶奶的墓碑，都没有膝盖高，我还记得，一块小小的碑石，上面刻着红红的“徐启阑之墓”。只有五个字，也只能写的开五个字。
我一直都想不明白，爷爷为什么不能给奶奶立一块大的墓碑。爷爷刻碑半辈子，最不缺的不就是墓碑吗，也不至于像现在一样，都找不到。
爷爷四下观望了一下，顺着一个方向开始披荆斩棘。几下，就露出那小小的墓碑来。站定。爷爷开始默默的拿出带来的东西。炸肉摆上，点了香。
四周静悄悄的，连风抚叶动的声音都没有。连不知疲倦的夏蝉都缩在了角落里。荒芜的绿植中，四周是高低的坟墓。
“唉~”爷爷忽然沉重的叹了口气。开始喃喃自语。
“九年了，你已经抛下我九年了……我来看你了，给你带了点吃的，赶紧吃吧……孙女也来了……你看，她都这么高了……”
音落，一缕小风抚过我身边的树叶，发出有些低沉的瑟瑟低语。我不知是不是巧合，我更愿相信，这是来自天堂的回应。
爷爷拿着香点燃黄纸。红红的火星在纸上跃动，渐而扩延。
“爷爷，这里没法磕头，我去那边补上吧。”我四下望望，实在找不出一寸没有绿植覆盖的土地。
“没事，我们鞠躬也是可以的。”
他举起香，缓缓俯下身子。我也跟着俯身。
“一鞠躬。”
“二鞠躬。”
“三鞠躬。”
爷爷小声喃喃。风又起，林又语。
“你在那边……好好的啊……”
鞠躬毕，爷爷收着东西，再而低语。
与风一应一和着，似是许久未逢的交流。
“走吧。”爷爷起身。示意我回去。
我扭头再看了一眼那小小的坟，四周枝叶茂密，又很是冷清。
里面，躺着我曾经亲爱的人……里面，会不会很冷很寂寞啊……原谅孙女，太久未曾拜访……
不知下一次，我是否还能找到这里。四周的灌木很快就会将这里淹没，四周的树木也会不断壮大。它们会成为您最坚硬的遮蔽。愿夏无酷暑，冬无寒霜，不经风雨。
回去的路似乎更加漫长，我心中压了巨石，寸步难行。
腿上不断传来刺痛，低头，浅红的条纹横竖铺开，却没有此刻心里传来的痛更痛。
远处。依旧风轻云淡，视野明朗，阳光已经没有了最初的刺目，我还是用手掌将它遮住，它的下方，有小小的树林，低低的小丘，洼洼的池沼。
——歆漓
18.7.12
坟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