矫枉过正 冷落竹篱茅舍,富贵玉堂琼榭。两地不同栽,一般开。
原创 山之石 天生反骨山之石 2021-12-24 21:46
1926,农历丙寅虎年。腊八恰逢大寒,佘家庄东西二十房里佣工伙计的年事假是从正午一碗热气腾腾的腊八酸粥开始的。
番薯、赤豆、毛芋头……混着搅得半稠的糊涂一阵“呼哧巴拉”地先暖了胃,再笼了袖口找个朝阳的墙角半蹲下来晒眯会子眼,等到日头西偏到厢房的檐角,才怀里头揣上晌午前就结算好的工价银钱各自归家。
家秉小俩口第一年接管家业,体谅众人劳碌辛苦,工时工价计算得比往年要宽松不说,按人头又额外再给多添了二十斤白面。
仁齐家的四小子过了八月十五才跟着跑了两趟盐路,院子里竟也分派到一口袋。一家子领了六十斤精面,实在是惹人眼馋呀。
黄昏时分,俩独轮山车“吱呀呀”载着鸿桥镇上的接生婆进了村,佘家庄里立刻便又热闹起来。好事的急于打探、知情的却卖弄起关子。一时间到是弄得满村子真假莫辨、云山雾罩的。
“算日子,家秉家的要生了!”年长的总是显得经验充足。
“家慧本想接到江南的洋诊所去,嘻嘻,据说那里接生的先生却是个男的。再精贵的,这女人家生娃,还是得找本地的稳婆子好。”年轻的小媳妇也适时地表明了她的立场。
“一下子从镇上请来俩接生的,太平厅娘家催生的包袱几天前就进了天月港,足足装满六大箱,里头尽是些稀罕的。”一旁知情的忍不住拿话去撩。
“究竟有些啥稀罕的?”定有经不住撩拨的上前去追问得迫切。
“既是稀罕的,也就净是些从没见识过说不上来的呗!”这边的又故意卖起了关子。
……
“嘿,这大的阵仗,头胎要得个男娃才能称了仁钰俩口子的心,家大业大的也好有个继承。”上了年纪的男人总归要有些见识。
“那东西二十房可都瞪裂了眼眶子在等着看呢。若真要是生下个小子来,偌大的家私落不到旁人。从此大户的榻铺上睡不着觉的可就不止一个、两个的哟!”小辈的后生说话全凭着直觉,明显是还少经些世故。
“大户们的心思可不好乱猜,我们只管眼前安生了,能过个太平年吧!”
……
走了住家登工的伙计,掌勺的妈子便新开了小灶,瓦炉里桂圆莲子羹添了从太平厅来的老冰糖,甜丝丝熏得人的心跟着也好像要化了;白米用文火熬得晶莹透亮、梅花肉丁里的胶质才出了琥珀色的光泽、细盐粒青菜末子下锅几下搅匀,再淋上几滴花生油增香;金寨河起水鲜(刚出水)的鲫鱼配上磨坊新出的老豆腐烧得滚烫,临装盆撒上些碎葱花儿去腥……
钱琼华只觉得房间里甚是燥热,又生怕拂了俩稳婆子下乡来体贴照应的情面,直憋得小巧的鼻尖都滚出了汗珠子。家秉心细,又一贯瞧不得她受委屈,连忙找出了“走走好消食”的托辞领着出了门。
北风有从围墙小瓦镂空的缝隙里窜进院中来的,一缕缕地携带着幽幽梅香,立刻就爽了神气、沁了心脾。
西厢房北侧的一株蜡梅还是清明前船老大从太平厅钱家码头上捎带过来的,走了上百里水路满树愣是不见有一片嫩叶儿倦缩的。听说整个鸿桥镇上只松露寺里才有一棵,佘家庄的老少便都涌过来跟着瞧了一通大稀奇。
铁青嶙峋的枝桠生得旁逸,那树形姿态就远不如金寨河大堤上的水杉来得气派。众人心里难免有失望,顺带着便对那鸿桥镇上佃户佣工跨不进门槛的松露寺也少了些兴致。
太平厅钱家老宅里有株愈了百年的蜡梅,虬枝盘曲。每年逢了花开,码头上走南闯北的生意人总有专门绕道前来观赏的。经些世面的人口里头啧啧称赞的多了,竟还成就了名胜一景。
厅上风雅有格调的人家托了熟求上门来,移些新发的小植株私家庭院里栽上,用心照应。从此便傍着香榭亭阁、碧波清泉、玉石琉璃等诸多富贵繁华得了世俗造化,许了天地暗香。
大寒时节,万千萧肃,连天上的月色都是清冷的,佘家庄的夜自然要更加寂静。衬着廊檐下昏黄的灯火,满树的梅花似不染的雪、通透的玉,怒放的肆意、含苞的娇羞,吐了芬芳地、敛了颜色地……
钱琼华拢紧了身上的兔毛大氅,低头去看青条砖地面上倒映的隐隐约约、影影绰绰,竟难得开口露了心中的感慨,“我娘偏要捎过来这株蜡梅,如今想来,到底是个连一茬风霜也不肯错过的。”
两个昼夜的分娩之痛,历的是一场母胎剥离的劫难。腊月十二日庚午时,泽蒙天恩大吉,母子平安!
仁钰家的口里头念着“阿弥陀佛”、“祖宗保佑”,手里头喜钱撒得格外爽利。众婆子躬身谢赏,开颜道喜。
家秉忙不迭闯进房里时,床上的钱琼华眼里才沾了星点泪花,嘴角却又浅抿了三分笑意。十月怀胎的艰辛、疼痛撕心的委屈、初作人母的满足……各种情绪潮涌而来。只觉得身子轻绵绵在云端上飘啊飘啊,心神儿也跟着颤悠悠在云端上飘啊飘啊,从此便都再不是她自己的了。
送喜蛋的还没回来,十里八村着急道喜探看的就踏破了门槛。俩稳婆子守着房门,一概拿“怕招了风凉”婉转打发。只松露寺的大和尚来了,才肯抱出来掀了襁褓一角露出张小脸。
既是大和尚说的“天庭饱满、眉骨高隆、必食官禄”的显贵命格,那东西二十房里便鲜有敢不信的。回家的路上,肚子里原先生出来的蠢动大都努力消化清爽,毕竟万般算计也敌不过命中注定。
黑天了,夜风灌得急。高门大院内的铁皮火炉子烧得旺,仁礼只顾埋头卯着劲亲手往灶里塞柴火。干松的杉木烧得肉疼,一家老少十几口但瞧着,也没个敢喘大气的。
直到水壶口一阵阵“呜呜”嘶鸣,仁礼才直起身子撂下一句,“黄家堡的老大在镇上募兵登记了,等到开春,把二房家齐的小子送过去!”
“恁小的娃儿,不过才枪杆子高,哪里吃得了当兵的饭!”家齐心里头不舍。
“啪啪!”旱烟枪砸了八仙桌,火星儿飞溅出去一丈远,“人家秉屋里今天新生的那个更小,将来要吃的可是官家的饭!”
……
陈年的絮褥板实,一下子盖上来能冻激出浑身的鸡皮疙瘩,瓦焐子里的一点热水被窝里顶多也抵不过两个时辰。家义睁着眼好容易熬到了天亮,趁着村子里还没多少人走动,拉上大丫头出了门。
才起床忙着刷锅的妈子见父女俩站外头冻得可怜,又怕大清早的给东家添堵,便悄摸地领进了灶屋。
钱琼华见到大丫头已是晌午,太阳解了地面的霜冻,散了空中的蒙蒙雾气。蜡梅的花瓣儿有了羊脂般温润的光泽,院子里芬芳浮动。
“才多大个人,我开口管你家秉叔给支些银钱,拿回去和爹娘一起度了年前的难日子。”钱琼华多了初为人母的悲悯。
大丫头抬头见是个年轻、漂亮、和气的嬢嬢,便利索回了话,“十三了,我爹腿脚不好,家里再没出力做工的,借来钱也是还不上。洗衣、打扫、看弟弟……我都得行!”
钱琼华瞧着竟对了脾性,心里头不由升了几分欢喜,“哧,往后若是我把小弟弟交由你来看管,可还得行!”
“得行!”大丫头应得干脆。
旁边家秉觉得好笑,朝着钱琼华晲了眼,跟着便是好一通打趣,“你让个小丫头‘挑大梁’(担重责),可是要叫里外恁些妈子们哭花了眼……”
钱琼华也不恼,只顾招手让大丫头近前来,“叫什名字呢?”
“爹没给起大名,他们都喊我大丫头!”
“冬梅?冬梅!自此,我若是喊你冬梅,可还得行?”
“得行!”
……
冬梅终身未嫁,陪着这个给了她大名的女人闯生计、守家业、历磨难、经沧桑……一茬也不曾错过!
亲爱的,那些在冷酷里寂寞绽放、尘埃里孤独凋零的,总是性情雅致、风骨清峭。霜雪欲来、凛冬已至,故园的梅花该是开了,穿过时空,漫漫地如梦如幻。
我的祖父佘国硕,农历丙寅虎年腊月十二日生人。少年得意,骑大马、食官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