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争

以前读李白的《子夜吴歌》,最喜欢的是“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月是秋的魂魄,长安一片高华,这是旷远的瞭望,仿佛立于时间宇宙洪荒之外。而今,真正读懂了诗歌的意思,便不沉醉于辞藻与意象,反而是最后两句令我心头一震——“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争。”这是一种怒而不怨,哀而不伤的表达:我知道你毅然决然的转身,不是你绝情,不是老天绝情,而是强敌压境,生无宁日,为你我二人中能有一人生还,你选择离开,选择负重前行,那我便在家等你,还有什么好悲伤抱怨的呢。
这让我想到《伪装者》的故事,一个战火纷飞下的家庭的故事。诚然,《伪装者》算不得多么优秀的作品,但它很打动我,甚至一段时间我不知道怎么来表述它打动我的原因。直到这句诗,这种怒而不怨,哀而不伤的感情,我终于为这个故事找到了最好的注释。明家姐弟四个,都希望由自己来背负痛苦,让对方安安稳稳的生活,因此做了一样的选择,在互相的隐瞒和试探中,给我呈现了家人之间那种真切的情感,甚至超越血脉。
这个家里,每个人都选择牺牲和给予,让这覆巢之下的危卵中生出一丝光亮和柔情。新年夜明家公馆的烟花与笑声,让人相信灾祸未曾来过,幸福未曾缺席,让人相信无论战争肆虐,枪炮横行,家依旧是宁静的港湾。这个港湾给予人无限的力量和热情,用以抵御一切的冰冷与黑暗,即使在最难的关头。所以,我忘不了明楼雨中的身影,他撑着伞一步一步走向明镜,在汪伪特务的注视下,在明镜绝望的眼神里,在明台受刑的梦魇中,他继续着伪装。当“观众”退去,他扔掉了雨伞,任凭雨水兜头而下,也许那种冰冷能给他片刻的解脱。胡虏不平,何谈罢归。
还有《北平无战事》的方家,一个被战争不幸击中从此支离破碎的家庭。方孟敖对父亲方步亭的反叛,甚至是尖锐的冲突与调查,不同政治势力的潜伏和暗涌,让家变成风暴的中心。整部作品灰冷的色调,压抑的氛围让人很难对这个家庭产生什么好感,尤其是方步亭,一个官高权重妻离子散的孤家寡人。直到他的一次独白。
“民国一十七年,我方步亭在美国,虽然适逢经济萧条,可作为耶鲁大学的教授,莫说和中国人比,跟一般美国人比,生活也是可以的。宋子文先生又写信又派人请我回国,说是国家有难学人有责,要建中央银行,建立金融秩序,恢复国民经济,有厚望矣。我放弃了在美国的洋房花园,放弃了高薪待遇,带着我的妻子和两儿一女回国了。没有向政府提任何要求,搞金融。我为政府赚了多少钱,你们可以去查查中央银行的档案,民国政府又给了我多少钱,你们也可以去查查我的收入。八一三上海沦陷前,政府十万火急,要我将中央银行的黄金白银外币,尽快尽量地运往后方,连船都是我向民生公司卢作孚先生要的,我带头把我的妻子和孩子撇在了上海,后来的事情你们都知道的。”
后来方孟敖亲眼见到母亲和妹妹被日军炸死,与13岁的弟弟流落于难民之中,直到被国军救走。他把弟弟送回父亲身边,选择去飞行大队。他逃离了家庭,逃离了伤痛,也逃离了爱与温暖。几年后,在重庆,云姨拿着本《世说新语》给方步亭讲谢安的故事,讲完最后一句“小儿辈大破贼”后,摊开一张报纸,上面刊登的是方孟敖一个人击落日军三架飞机的消息。方步亭回忆起这件事时说,“虽然那时他已经不认我这个父亲了,但我仍然为有这样一个儿子而骄傲。现在孟敖又要来破贼了,你说,我是贼吗?”透过他满是沧桑的眼神,我终于懂了他的悲凉。他毁家纾难,追求理想大义,到头来却发现一切都是空的,唯一逃不掉的是家庭的牵绊,唯一面对不了的是家人的审判。
《人间正道是沧桑》中,立华说“莫斯科不是天堂”,这让她在理想的狂热中清醒,也让她重新审视她与立青、瞿霞、瞿恩的关系。相比于热血沸腾的主义,更真实的是情感。所以,她没有站在对立面,她肯与瞿霞合作,只为不让立青立仁兄弟两个针锋相对,她收养费明,接纳林娥,不想让仇恨传到下一代中。当一个家庭被不同的主义撕裂,亲情和理想之间的博弈更需要理性与判断。立华成了这个故事中的一抹亮色。这也是为什么我不喜欢杨立青这个角色的原因。他太红太专,成为了一个符号,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所幸,方孟敖没有选择做孤臣逆子,故事保住了一丝真实的暖色。这也是我一直认为《北平》与《人间》在同一个主题上,高下立现的原因。
喜欢山影的这几部作品是因为它们涉及到了以往战争戏中很少涉及的领域——家庭,包括《战长沙》、《琅琊榜之风起长林》,不得不感叹山影真的很擅长家庭戏。这些作品给我们展示了我们理想中的一个家该有的样子。父亲该有的样子,兄弟该有的样子,夫妻该有的样子。触及了千百年来人类赖以生存的家庭重最柔软温馨的角落,探讨了极端环境中家庭被撕裂的疮口下人的挣扎与选择。
最后,还是回到诗中吧,回到一千三百多年前的那个秋天的夜晚,回到一片月华的长安城,回到万户思妇的捣衣声中,问一句“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