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 第四章
第四章 女郎
太清殿的殿门朝南，申时三刻的阳光从门外斜射进来，云散日开。陆嘏眯着眼睛望去，一位梳着丫髻、长袖垂身的女郎，戴着金步摇，翠羽鲜光，对襟上襦，抱腰围裳，下裙曳地，是极其精美的菱纹织金锦。温和的夕日从她背后照耀，踩踏的足音轻快，朦朦的金光与金步摇一同摇晃，令人目光一眩，陆嘏一时竟然看不清这女郎的样子。
“你这人好生无礼，见了世家女郎，既不避之，还肆无忌惮地打量。”女郎颇为不快，朝门外唤道：“小茴。”这女郎不是别人，正是晋帝与庾后的嫡长女——南康公主司马兴男。
还没待陆嘏说话，一个梳着双平髻的侍女小茴冲了进来，将那贵族女郎护在身后，横脸怒目：“你是哪家郎君？不知这大殿有世家女郎敬愿，你一男子无礼闯进来作甚？我一不溜神，竟让你进来了。”
陆嘏自知唐突，这是晋代，不是二十一世纪，如此的灼灼目光，对于世家女郎十分无礼。他把竹签收入袖中，拱手道：“二位恕罪，在下吴郡陆氏陆嘏，家父江陵伯陆士光，因巧来此地，误入大殿冒犯了女郎。”
原是吴郡陆氏陆晔陆士光之子，南康公主恍然，皇祖立国之后，陆晔任太子詹事，累迁至领军将军，因去年陆氏参与平定王敦之乱，陆晔受封江陵伯。
“果不是王氏子弟，人道琅琊王氏，高门清望，族中怎么会出轻薄放荡之辈，原是陆家子弟。”侍女小茴愤然又道：“陆家郎君见过，我家娘子乃。。。。。。”南康公主生怕侍女小茴暴露身份，连忙拉过她。
陆嘏听到这话，显得格外刺耳，侍女小茴明褒王氏，贬低陆氏，实际上代表着侨姓士族对三吴士族惯有的傲慢态度。他语气淡淡道：“王氏子弟如何？陆氏子弟如何？如若苟居江左，口上言着晋室，文章里写着晋室，心里面到底装着什么蝇营狗苟。只知每日清谈纵酒，与猪脬何异？”
猪脬者，猪尿胞也。南康公主听他一番侃侃而谈，又暗合自己平日所见，心中不快已解，又见他比喻粗鄙，讽刺王氏子弟为猪脬，不禁莞尔：“陆氏子弟，真是伶牙俐齿。”
陆嘏也不知对方底细，脸不红气不喘，拱手道：“多谢夸奖。不知女郎何处门望？”
南康公主愕然,这陆氏郎君行事风格真是出人意表，嗯，脸皮还够厚。她对琅琊王氏一直无好感，大将军王敦威势逼人，把持朝政，曾提兵入建康城里，皇祖因此郁郁而终。她父皇在位不过三年，也焦头烂额，如今身患重病，太医令束手无策。听闻洞玄观天师道有神奇符箓、丹药，她特地乔装来此求药。
南康公主见侍女嘴唇微动，想起一事，赶紧告辞道：“陆郎君，我与小茴乃庾氏女眷。今有要事，不便多言。”侍女便挽着南康公主手往殿门走。
这时“轰”一声巨响，在距正殿不远处一个偏厢发出。陆嘏好奇跟着出去，一个身披鹤氅、博带高冠的中年道人带有二三童子向刚才那庾氏女郎拱手庆贺：“庾家娘子，这丹即将成了。真是因缘际会，福禄之恩啊。”
庾氏女郎闻言，激动道：“郑师君，这药真有你所说那样的神效？”陆嘏知晓此人，这就是阿元所说当今北派天师道道首郑荃郑天师。
郑荃颔首：“这丹药乃先祖白日飞升，弥留人间的丹鼎经文所载，炼制不易，建康城中不少富贵之家难求一丸。我见庾氏娘子心诚才勉强一试。”
陆嘏吃了一惊，这天师道连十一、二岁的女郎都骗。所谓的金丹妙药，作为一个两千年后的人，他怎么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晋人葛洪《抱朴子 金丹篇》说：“凡草木烧之即烬，而丹砂炼之成水银，积变又还成丹砂，其去草木亦远矣，故能令人长生。”丹砂化汞，均是剧毒，这女郎年纪轻轻怎么也沉迷此道。算了，也是遇见我，救她一命，我倒要看看这牛鼻子道士耍什么花样。
陆嘏上前见过庾氏女郎，侍女小茴忍不住奇道：“你跟着我们作甚？”
陆嘏不答，向郑荃施礼，态度看起来十分热切恭敬：“久慕郑师君雅望，小子陆氏陆嘏，今日有幸得听师君即将丹成，还望天师允许我入丹室一观，沾沾瑞气。”庾氏女郎才十一、二岁，童心未泯，也很好奇这丹药炼制过程，颇为心动，对郑荃使了使眼色。
郑荃脸色不改，仍露微笑，缓步向前：“原是陆氏郎君，炼丹之法本是道中秘术，不便示外人。”
陆嘏露出大失所望的神色，叹道：“看来小子福薄，无缘一见仙丹瑞相。我听闻昔日吴大帝（即孙权）命卫温与诸葛直率领甲士万人，浮海求夷州（台湾）、亶洲上长生不死药”说到这，他又看了看庾氏女郎，继续道：“结果吴帝吃完所求不老药，性情大变，中风而毙。”陆嘏所言实际上九分真混杂一分假，孙权的确派遣过这二人去海外求药，但是到底有没有求回来，没有人知道。孙权的确晚年性情大变，猜忌多疑，中风而死，但是跟那丹药有没有关，鬼知道这九十多年前东吴旧事的细枝末节。这世界上最可怕的谎话不是如何生动细致，而是半真半假，扑朔迷离。
“啊！”侍女小茴掩嘴，惊愕地看着陆嘏，她拉了拉庾氏女郎的衣袖低声喊了一声：“娘子。”
郑荃看到庾氏女郎略有迟疑，心中慌乱。这庾氏乃侨姓大族，更是皇亲国戚，千万莫得罪，他不能坐以待毙。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和两个丫头去看炼丹，能翻多大浪？到时候再露一手点石成金之术，定教他们心悦诚服。想到此处，他微笑道：“那前吴旧事，以讹传厄。小郎君与娘子莫急，这丹还要三日才成，三日后申时丹室一观。” 陆嘏抚掌一笑，庾氏女郎必定更想一看究竟，这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任何花言巧语不如亲眼所见。 请君入瓮，正中下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