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国
[一]
秋深露浓,凉气入骨,庭前梧桐叶瑟瑟落下,深深重重,有人一袭白衣,衣袂飘然轻步踏叶而来,沉沉夜色里暗藏一丝仓促。
“你来了。”楚歌慵懒地趴在桌前,半壶酒已入肠,烈酒灼喉,却烧的她绞心透骨。
“殿下,夜深不宜饮酒。”慕玉止步,终是不忍上前欲将酒拿开,却兀地被擒住了手腕。
“你说这夜色美吗?”她抬眼,喝了酒语气也软了几分,面带娇憨,自问自答:“我瞧着甚美,夜色既这样美江山自然更美,你说是这江山美还是我美?”似带着醉意,楚歌双颊微红,朱唇皓齿,夜色里更多了几许妩媚。
慕玉面色一滞,拱手行礼,随即退让三分避开她的触碰:“公主乃千金之躯,受万人敬仰,福庇苍生,泽被天下,理应为天下至美。”
楚歌冷笑,刚才慕玉不动声色的避让她尽收眼底。好个七窍玲珑心慕玉,既巧妙地避开了妄论江山之大不忌,又免了以下犯上的罪由。
她心中一冷,抬手扫落桌上的酒杯,碎了一地。语气狠厉:“人人爱这江山,可我偏不爱!我恨不得讲这江山挫骨扬灰,毁个干净!”
“殿下醉了,又说胡话,来人,扶殿下就寝。”
“都退下!”楚歌大喝一声,惊得宫女们慌忙逃退,唯恐避之不及。
“慕玉,我很清醒,你就这样不待见我?连陪我说说话都不肯?”她黯然,胸口酸涩的像偷吃了一只青橘。
“臣不敢。”慕玉默言。
楚歌兀地怒火中烧,余生所有的勇气都被“臣不敢”这三个字给击溃到丢盔弃甲,狼狈不堪,伸手将桌上仅剩的酒壶朝那袭不染纤尘的白衣砸去:“慕玉,你可知我多恨你这句“臣不敢”?”
不偏不倚,正砸在他胸前,污了一身好绸缎。
楚歌惊他竟不知躲闪,本想问他是否自己下手太重伤到,却怎料开口却是讥讽与刻薄:“堂堂一国之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有什么是你慕玉不敢的?”
“臣知罪,臣甘愿受罚。”跪拜间直挺的脊背却如利竹般劲势,徐年不减清冷。
“哦,受罚?怎个受罚?”楚歌踱步到他跟前,俯身低语:“世人皆知你慕玉一心为民,不问世俗,我偏要你堕入凡尘!”
猝不及防唇上一凉,带着醉意的香和女儿香迎面而来,他一时避之不及。
惊恐错愕之色悉数全露,而在楚歌眼里却是满满的嫌恶。
楚歌轻嗤一声,有得偿所愿的侥幸更多的是不可言说的自嘲。
“你走罢,我不想再看到你。”似耗光了全身的力气,转过身不禁泪流满面。
[二]
世人皆知楚歌爱慕玉,如塘鱼恋飞鸟,如疾风追落叶,心心念念,恳恳切切,深深沉沉足以缀满庭前的百岁梧桐。
然而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就好似楚歌是父皇唯一,也是最受宠爱的公主,却因为在出生那天四月飞雪,百花凋零。天师言此乃天生怪象,视为不详,若生在宫中必定祸国乱纲,国家动荡。结果惹得皇帝龙颜大怒连诛了他九族,此事便成了宫中秘史。虽然如此,依然免不了被宫人诟病,因此楚歌也明白了一个道理,世界上并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事情,比如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比如楚歌喜欢慕玉却无法让他爱慕于自己。
喜欢慕玉的那一年楚歌十五岁,记忆里在及笄大礼上朝臣跪拜中,一个白衣列列玉带束冠的少年如春风袭来,霎那间便偷了楚歌的心,乃至此后的三年五年十年,楚歌都深深为之趋足为之驻守。
后来不得而知他就是那个顶顶有名的出身寒门但举止投足不失魏晋遗风的状元郎。
谦谦公子,温润如玉。说的大概就是慕玉罢。
楚歌的蛮横顽劣是宫里出了名的,兴是仗着皇帝对她独一无二的宠爱恃宠而骄,兴是她母妃为南蛮人,“蛮公主”的称号便在宫中流传了起来。
那时寒门出身的状元郎也仅仅只是个翰林学士,面对众多达官显贵王公子弟,皇帝让楚歌亲自挑选良人为驸马,坐在大殿上的楚歌指着慕玉说:“我只要慕玉一人,其他皆不要。”一言既出,语惊四座。
“恕臣不能从命,家父辞世尸骨未寒,舔犊之情,臣当为之守孝三年。”
语毕,更是令众人瞠目结舌,大殿内无人敢应,先不说他一介布衣无权无势,被当朝倍受宠爱的公主看上是承了多大的福泽,换了旁人祖宗十八代得烧高香庆祝,谁知他竟不知天高地厚抗旨当面拒绝了公主,一旦怪罪下来他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谁料大殿上传来一声嗔笑:“三年而已,本公主就等你三年!”
因为蛮公主楚歌的三年之约,自此再没哪家心怀春事的贵族小姐敢向面如冠玉的公子慕玉示好,慕玉也因此断送了一片桃花林。
冰消雪融,草长莺飞,三年之约已到,楚歌翘首以盼终于等到了要嫁给心上人的那天。不巧的的是,慕玉的母亲又去世了,楚歌的美梦成了泡影,难不成又要等上三年?
[三]
“好儿郎千千万,你怎么就偏偏看上了那个呆子慕玉?”母妃早早升了天,父皇难得慈母心肠劝她。
“反正都已经等了三年,再等三年又有何妨。”楚歌不甘心。可是她都已经十八了,三年里庭前的梧桐树都长粗了一圈,再等三年她真的要成老姑娘了。
老皇帝拗不过她,就不再劝她。
秋去冬至,寒风飒飒,杀的宫中冷清,大家都宁愿窝在温暖的屋子里不愿出门。不知为何,一向行事低调的慕玉竟办起了生辰宴。
楚歌想了很久,如何才能送他一个别出心裁的礼物,既要高贵又不能失了庄重, 思来想去煞费苦心,终于在抬头的那一瞬间有了主意。
慕玉本是个不染一尘的冷清性子,也从未与朝堂上官员派系有过多接触,但为官三年来他做事雷厉风行,政绩斐然,擢升连连,来祝贺的官员络绎不绝,一时门庭若市。
大概谁也没想到身份尊贵的公主也会登门祝贺,但人们更多关注的是公主送的礼物,想来必定是个惊世骇俗,价值连城的物件。
谁知打开一看却是普普通通的一截枯树枝,价值连城倒没有,惊世骇俗倒是相称的很。
群臣哂笑,好在慕玉妙语连珠及时缓解了尴尬:“这树枝苍劲有力应是历尽沧桑的百年老树,想必殿下是告诫臣唯有勤修书法,才能如此一般造诣。”
自此楚歌送礼这件事沦为宫中笑谈,楚歌也懒得跟那群俗人解释,他们懂什么,那才不是普通的树枝,那是母妃在世时在福音寺为她求来的百岁梧桐,送给慕玉也是为了隐晦地向他告知心意。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我那么喜欢你,你什么时候来娶我?千万不要让我等太久了呀。
名高引谤,过于耀眼便易成为众矢之的。
楚歌还未等到她的第二个三年,却等来了一个噩耗,传言说慕玉近年得意忘形行事张扬,暗地里结党营私意图谋反,有人在府上搜出有力证据,现已被打入大牢,只等签字画押认罪。
[四]
大殿外,楚歌一身素衣长跪于地,那是她一眼相中的心上人,她不信慕玉会做出这种事。
从月落星沉到晨阳参透天际喷薄欲出,她跪了整整一夜都没等到父皇的召见,她心中明了,这次父皇是真的怒了。
起身,回宫。来不及梳洗,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夜雨三更,一段玲珑身影融入深沉的夜色,仓惶之中打开了牢门。
在知晓慕玉入狱的那一刻,她就秘密买通了狱卒。跪了一夜求情未果便知晓此次慕玉惨遭诬陷,也必定是做了万全的准备使慕玉难以翻身。
“慕玉,你快走,我是来救你出去的。”楚歌摘下黑色蒙面。
慕玉一惊:“殿下,这种地方不是你该来的,免得惹祸上身。”
“我相信你是被冤枉的,可是我现在没有办法证明你的清白,父皇这次真的生气了,他不会放过你的。”楚歌心急如焚,急切地跟他解释事情的严重性。
慕玉笑笑,宛若清风拂面:“多谢殿下,只是清者自清,我走了不更坐实了谋反之罪让奸人得逞?”
“可是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死啊!”说到情深处,心中竟有无限委屈,鼻子带着哭腔。
慕玉一时竟无言,怔住。
意识到自己的窘态,楚歌一抹眼泪,收了收情绪,自圆其说:“你还等着你来娶我呢,我都等了你五年,你不会不娶我吧?”
“臣不敢。”退让三分拱手行礼。
虽是困在牢中,慕玉依旧白衣灼灼,纤尘不染,给楚歌一种错觉,他本不属于凡间也不属于她,更像是误入俗尘的仙人。
“那你为什么不跟我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相信终有一天父皇会查明真相的。”
慕玉笑而不语。
“难不成你是...不喜欢我吗?”
“是的,殿下。”毫不迟疑。
一颗热忱之心似落入冰窖,瞬间被冻结,原来,一直都是自己强迫他的啊。
慕玉最终还是留在大牢里。
出乎意料的,不出半月,意图谋反的党羽便被朝廷肃清干净,慕玉没死反而连升三级填了空缺的相位。
[五]
阴谋,算计。真相暴露在阳光下让人不寒而栗。
原来一切只是皇帝的一个计谋,从设生辰宴开始布局,先是让慕玉自然而然探清各个官员底细,然后混入谋反党羽全面深入直至一举歼灭,谁也没有想到年纪轻轻涉世未深的慕玉会有如此心机。
爱上慕玉的第六年,楚歌已经二十一岁了,宫外同龄的姑娘早已为人妇,孩子都能谈情说爱了,楚歌理所当然成了老姑娘。而慕玉却如一只展翅的鹏鸟,扶摇直上成为当朝最年轻的宰相。
可是楚歌再无提及与慕玉的三年之约,世人皆以为楚歌有了新欢忘了旧爱,厌倦了慕玉,只有楚歌自己明白,她不想强迫他。
被拒绝后,楚歌觉得对慕玉的思慕猝然变得卑劣阴暗,以前满了便溢的爱意覆水难收,一时不知何处安放。
毕竟喜欢了那么久,哪是想收回就能收回的呀。可是每每念此,内心深处总有无限难隐的酸涩。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嫩绿的幼草拼命从雪堆里钻出来,此时正是皇家狩猎的好季节。
老皇帝虽然两鬓微霜,骑上马依旧容光焕发英姿飒爽,楚歌不想窝在宫中长蘑菇也一并跟了过来。
不远处草原上白衣骏马与谁相谈甚欢,嘴角噙着一抹淡然的笑意,似有无尽风华。
脉脉君子,寤寐求之。
楚歌气急,忍了一月之余不见那人,本以为可以就此忘却,谁知再见竟与其他女子言笑晏晏,笑如春风,一时血涌脑懵,恨不得杀了这对狗男女。
死没出息的,我是信了慕玉的邪!气不过扭头便走,心想着眼不见心不烦。
殊不知远处的白衣公子全然心不在焉,稍微侧一侧身视线里全是她的身影。
都说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缝,此刻楚歌真想挖个坑把自己埋了,这下挖坑都省了,直接填土就行了。她本想出来散心转移一下情绪,结果却掉进了狩猎的陷阱里。
天越来越暗,月色似霜夹杂着寒风更添一丝冷意。楚歌冻得瑟瑟发抖,想她堂堂一个公主将要丧生于此心中更是阵阵悲凉。
万般无奈与无聊中,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母妃在上面可安好?想及自己这一生活的如此窝囊,她该不会责怪自己罢。朦胧中困意袭来,隐隐约约似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
“殿下?”
睁开眼睛竟是慕玉,一身素衣映衬下面色苍白。
“怎么是你?怎的不去找你那狐媚小娇娘了?”本想嗔怪拿捏冷言相对,不料却是醋意浓烈。
“不知殿下所指何人?”
“能让白衣卿相展颜的女子想必定是个绝妙佳人罢。”楚歌料他心知肚明,却还要明知故问,心中一冷:“慕玉,你何德何能,凭什么让本公主喜欢你?本公主累了,再也不想喜欢你了!”
慕玉不言,月色下白衣格外清冷,衣角下双手紧握微微僵硬,却面带笑意。
楚歌忽而叹了口气,垂下了头:“可是慕玉,你就算不喜欢我,也不要喜欢别人啊。”语毕,鼻音带着哭腔,泪水满盈,簌簌落下。
“臣并没有倾心之人。”
“什么?”楚歌愕然猛地抬头。
“臣并没有倾心之人。”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是解释吗?明明丝毫不煽情几个字为什么他说出来,就仿佛吃了蜜饯一样甜,楚歌那刻终于明白,这世上有千千万万人,却唯有慕玉能让她为之心跳如雷,为之肝脑涂地。
“慕玉,我冷,你能抱我一会儿吗?”
“臣不敢。”
慕玉看着她,面露难色。
低头一看,她身上正披着慕玉的貂皮大衣,上好的御寒之物,明明睁着眼睛说瞎话。
“臣已经在途中做了标记,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找到我们的。”
“可是我真的好冷。”楚歌抱紧了身子打算装到底,声音微弱,气若游丝,一副快要被冻死的模样。
良久,在楚歌即将不抱希望的时候,一个期待良久夹杂着淡淡的梅花香气的拥抱迎面而来,此生已无憾。
还未来得及偷偷欢喜,噩梦接踵而来,宫中传来急召:皇帝病危。
[六]
楚歌不敢相信,明明前几天在猎场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父皇,突然在一夜之间油灯尽燃,奄奄一息。
老皇帝面色枯槁,遣退了几个儿子唯独留下了楚歌。
“我要走了,这一生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好好保护你的母妃,现在我终于要去见她了。”
“想到即将要去见她,我真的很开心。”弥留之际,老皇帝说下了这句话,然后面露微笑安详地走了。
这一刻楚歌突然发现,并不是仅仅因为她是父皇唯一的女儿才倍受宠爱,更多的是,她母妃是父皇曾经唯一爱过的人。
历来皇帝驾崩都不是一件举国悲痛的事情,殊不知有多少人正在等待着这一天,期盼着这一天,为之趋之若鹜预谋良久,只待箭出弦外,一拥而上。
楚歌目睹了她的哥哥弟弟们众叛亲离,骨肉相残,自古皇家无亲情,有多少皇帝是踏着同一血脉的血肉登上皇位的?
二十五年来活的像个孩子似的楚歌,一夜之间长大。
她痛恨这冷血无情的皇宫,痛恨无情无义心狠手辣的新皇,更痛恨自己出身在这帝王家。
新皇践祚,第一件事便是巩固根基,而朝廷上下唯有慕玉权高位重,深的群臣拥戴。而慕玉多年来后室虚空,此时联姻最合适不过。
八月初八是个好日子,新皇赐婚慕玉,于八月初八完婚,举国同庆。
“难道你不知道慕玉是我心爱之人?”大殿之上,楚歌拿剑指着曾经亲热地叫她皇姐,现已龙袍加身的弟弟。
“哐当!”剑被打落在地上。
“你可知拿剑指着朕是欺君犯上之罪,念在我们姐弟之情这次朕就不治你的罪了,但下不为例,你走吧。”
“为什么要横刀夺爱?”楚歌恨恨地看着他。
“横刀夺爱?”皇弟突然转过身来怒目圆睁:“横刀夺爱的人是你!虽然我生来就是太子,就是因为你,父皇从未正眼看过我,甚至从来没有给过我一个父亲应有的笑,而你,凭什么就能得到他所有的爱?凭什么?”皇弟因情绪激动青筋爆出,目眦尽裂。
楚歌黯然。
意识到自己失态,新皇收了收仪态,冷哼一声:“况且慕玉从未倾心过你,皇姐难道不知道吗?”
犹如晴天霹雳,一霎那被人揭开内心深处最卑劣的疤,她狼狈仓惶地逃离了皇宫。
夜深,仲夏的雨下的急促。
慕玉下了马车看见府门前蹲着一个人,浑身战栗,冰冷的雨水打湿了她的衣裳。
“殿下,你怎么在这里?”急忙拿过油伞为她挡雨。
“你是不是要娶别人了?”
良久终于回答:“是的。”
“可你答应过我不喜欢别人的。”楚歌伸手打翻了伞,暴雨如注,打在身上如锥心刺骨般疼痛。
“可臣并没有说过不娶别人。”
楚歌黯然,面如死灰:“就不能不娶吗?”
“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
“慕玉,我恨你!”转身跑在雨中,那一夜是她生来最卑微的一夜,这天地之大却仿佛没有一个容她的地方,她似一只无脚的鸟,只能起飞从不落地。
慕玉大婚当天,楚歌被皇帝禁足,怕的是她破坏婚礼。贴身丫鬟助她打昏了门前侍卫,乔装成宫女逃了出来。
“这合卺杯是本宫当面嫁于陛下时先皇赐的,现赐给你,希望你们夫妻同心,百年好合。”皇后一身盛装,虽身怀六甲却依然母仪天下仪态万千,丝毫掩不住的满面喜色。
众人皆欢喜,唯有人群中玲珑身影疾步而来,怒气冲冲。
“谢皇后”群臣跪拜中,谁也没意识到楚歌会突然冲过去打飞了酒杯,突来的冲撞使皇后受了惊吓一时重心不稳摔倒在地。
新娘也被扔了红盖头剪碎了衣裳,场面一片混乱。
楚歌也没想到自己会做出如此出格的事情,只是她实在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爱了十年的人,却为别人穿了红妆,和别人喝了交杯酒,除非她死了,否则她做不到呀。
新皇本就厌烦楚歌,这次因为她直接导致皇后流产痛失即将出世的皇子,更是龙颜大怒,于是经久不传的宫中秘史再一次露世。
四月飞雪,此乃天生怪象,若生在宫中必定祸国乱纲,国家动荡。
此女,必诛。
[七]
群臣进谏,妖女一日不除,必定家国动乱,祸国殃民。传言愈演愈烈,连民间的百姓都认为楚歌是灾星祸害,一时间杀妖女呼声日重。
在世人都认为楚歌该杀的时候,本该沉浸新婚之喜的慕玉站了出来,依旧是白衣玉冠,清风拂过,袍服翻滚暗纹烁金。
他每走一步都泰然自若,如劲风不能撼动的苍柏深沉稳重,如浩荡而来的疾水排山倒海。
白衣卿相声若冷玉,响彻大殿:“臣有事禀奏。”
“爱卿但说无妨。”高高在上的皇帝笑意盈盈。
“先帝在世常与臣言,治国安民之道在于一字,即为‘仁’,而‘仁’则又为五常仁、义、礼、智、信之首,由此可见‘仁’之可贵,纯德公主(楚歌)生二十五载,不忍踩一蚁,不肯杀一物,可见其纯真;每逢天灾祸民,便吃斋祈福,捐其金银,救济百姓,可见其贤德。此‘仁’感天泣地,况先帝遗旨有言,纯德公主乃万民之珠,福庇苍生,泽被天下,与天下同生,与万物共存。请陛下从轻发落。”
语毕,皇帝早已怒火中烧,紧皱的眉头压抑着怒火,讥言道:“那爱卿之意,倒是朕不仁不义了?”
“臣并非此意,只是纯德公主祸国乱纲一事实属谣传,请陛下明察。”跪拜中,如劲竹般挺拔的脊背挺然耸立,毫无退却之色。
“大胆,慕玉,你竟敢为一国妖女忤逆朕!你还想抗旨不成?”
“请陛下三思!”继而再拜。
“此事不必再议,朕心意已决,退朝!”皇帝大发雷霆,甩袖离去。
空旷无人大殿外,唯有一个茕茕身影在夕阳里跪着,天地无声。
明明是九月初秋之际,紫禁城的树叶尽凋,风一吹飘落满城极为悲壮。
囚车中,在去刑场的路上,楚歌伸手接了一片树叶,却是一片梧桐叶。梧桐梧桐寄相思,此生怕是再也见不到那人了罢。
“午时三刻已到,斩妖女!”
楚歌闭上眼睛,一滴眼泪缓缓划过眼角,她这一生从来都没有得偿所愿,爱而不得。
可,爱从来都不是对等的东西呀,她又有何憾?
但,终是不甘呐。
兀地,狂风大作,满城的落叶袭来,混乱中遮了楚歌的眼,也遮了刽子手的眼。
不知何处而来的黑衣人从天而降,不知谁大喊了一声:“快来人,有人劫囚犯!”
“快带殿下走!”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楚歌一惊,凛冽的梅香扑鼻而来,正是自己心心念念的慕玉,是她为之相思成疾的人呀。
“慕玉?”她冲上前去想带他一起走,却只碰到一个衣角,胡乱挣脱中也只抓到了他身上的一个物件,随即被人强行带走。
谁料,这一别竟是天人两相隔了。
很多年后,宫中秘史里又多这样一段传言,一代白衣卿相慕玉受妖女所惑,迷了心窍,妖女死,其随后自缢在府中。
草长莺飞,三月飞絮。一个老妇缓步走到门前的梧桐树下,望着满树繁盛的叶子,似在想着什么事情,满是伤情,后来终是面露笑意:“梧桐梧桐寄相思,我知道你终究心里放不下我。”
她的手里有一截枯树枝,看样子是年月已久,细看方能辨出是梧桐枝,上面模糊地刻着两个字“楚歌”。
[八]慕玉篇
“是你劫的人?”
“是的,陛下。”
“那就一命偿一命吧。”
在饮下毒酒的那一刻,生命从未如此丰盈,想我慕玉一生,未曾负过天下人,却唯独负了她。
我的眼前浮现了十八岁那年的场景。
初入朝觐见,还未熟识这宫里的各个地方,顺着记忆走,却来到了一所宫门前,有一个身穿绿衣的少女在梧桐树下翩翩起舞,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突然一只蝉从树上掉下来,惊得少女大叫了一声。
随后宫女匆忙赶来:“是只将死之蝉。”说罢便要弄死它。
少女却急忙阻止了她,将蝉捧在手里,轻言道:“那也是一条生命啊。”
那一刻我想,这是谁家的少女,明眸善睐,如此可爱。
后来去了传言中蛮公主的生辰宴,心想着这最受当今圣上宠爱的蛮公主,必定如传言种那般刁蛮任性,飞扬跋扈。
我虽身为状元,但毕竟出身于寒门,其他官员皆结伴而坐,谈笑风生,不愿与我交谈,我也当然乐得自在。这个攀权趋贵的官场里,我从来不奢望能有不看出身不问世家的良人出现。
可偏偏是她。
“我只要慕玉一人,其他皆不要。”
我想她便是我的良人罢,只是我何德何能,竟获得当今万千宠爱,身份高贵的公主的青睐。
即使如此,因为守孝的原因,我并不能娶她。
怎料她竟没生气,当着群臣百官的面说:“三年而已,本公主就等你三年!”
人的一生可以有许许多多的三年,但少女的三年却弥足珍贵,我在心中告诉自己,为了她的三年,我也一定要为之守护一生,为之肝脑涂地。
可惜造化弄人,家母也接连去世,我想着她终究是不属于我的,她那么美丽那么纯真善良,我怎么可能配得上她?只要此生能够远远地看着她便已心满意足。
谁知她依旧愿意为我等三年,我想自己定是三世积德,才修来今生的福气。倘若有那一天,一定要把世上最好的东西送给她。
在我假扮谋反乱贼入狱的时候,所有人都对我嗤之以鼻,避恐不及的时候,只有她是相信我的,当她打开狱门的那一刻,我的内心从未有此刻般温暖。
“慕玉,我来救你了。”
“我相信你是清白的。”
知我者,唯卿也。
此生遇卿,夫复何求。
我想,她是我见过最美好的不可方物的妙人。
当她问我:“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我多想告诉她,殿下,我早已觊觎你已久,我对你的喜欢已经超出了仅仅喜欢二字,我想自私地占据你全部的心,那里只能有我一个人。
我爱你呀,殿下。
可是所爱就近在咫尺,那一刻突然觉得自己无比卑贱,可是嗓子却异常干涩,只能说出:“是的,殿下。”
可是我想说,我爱你呀,殿下,很爱很爱。
知君情意重,到死无言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