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胡之策决定出家并非一时兴起,甚至可以说经过了深思熟虑。常人面对改变人生轨迹的重大决策时,难免慌乱和犹疑,胡之策显得很从容。大四那年,当学生们都忙着找工作,马不停蹄地奔走于各个面试场的时候,他却不为所动地在宿舍发呆,偶尔翻看一下佛经,偶尔在网上浏览一下名山古刹,遇到心仪的地方,也会欣然出游实地考察一番。这个怪胎让学生们纷纷猜测他极可能是个富二代,官二代什么的,显赫的家族长辈已然为他准备了光洁平坦的人生之路,在羡慕嫉妒之余,也有些鄙夷。
胡之策仍然不为所动。毕业典礼结束后,他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能送人的全部送人,包括有些价值不菲的电子设备和生活用品,愿意拿走的悉听尊便且分文不取。同宿舍的苏老大几乎笑纳了他的全部家当。苏老大是河南人,家境贫寒又年长,胡之策大学四年承蒙他的照顾,活得安稳又滋润,他对他心怀感恩,却并无留恋。
当晚,同宿舍的另两个兄弟已经先行奔赴向了充满未知的社会,送别期间自然有一番洒泪相拥互道珍重的种种情态,不必细述。胡之策决定要送走每一个舍友后自己再离开,他用自己创造的仪式和朋友们道别,和自己的过去道别,和俗世的生活道别。苏老大的车票晚了一天,据说是能够打折,所以他陪着又在宿舍住了一晚。
“我说老胡,兄弟们这一散,不知道哪年再见了。”熄灯后,苏老大突然有些感伤地说到。
“总会再见的,缘分到了就见着了。”胡之策望着房顶斑驳的污迹答道。
“我说你整日里神经兮兮的,有什么打算吗?”
“我要去出家了,当和尚去。”
“啥?你要疯啊?我操,这么大的事你怎么没跟我说过?”苏老大的语气中满是惊疑。
“你要问了我就说,你没问我说了怕把你吓着。”胡之策调侃道。
“你家里知道吗?你爸妈同意?”苏老大问。
“我和家里说了,他们不同意。估计用不了几天我爸就得来北京找我。”胡之策说。
“我最近也是忙晕了,没注意你的思想动态。”苏老大认真自责道,”你咋想的?受刺激了?”
“受了一点,不过已经想通了,没什么紧要的。”
“哪个鳖孙刺激你了?告诉我,看我给你刺激回来!”
“没有谁,你别问了,咱现在说不到一块去。”
“是王三胖那个狗日的?那傻×我已经教训过一次了啊。”
“不是。”
“是你暗恋那个‘紫霞姐’?我告诉你那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在外面碰见过她,让一个大款半夜送回来的。”
“不是,我早放下了,你别瞎猜。”
“那肯定是明心那个小妞,我跟你说她可对你有意思,人也不错,你要想上,就抓紧,再晚真就没机会了。”苏老大执着地猜着。
“你别胡扯,我把她当妹子来着。”胡之策淡然道。
“可惜人家没把你当哥啊。债,全是债。”苏老大故作高深地说。
“嗯。”胡之策出奇地没有反驳。
万籁俱寂,月影婆娑,兄弟两个问答频率越来越低,不知不觉都睡着了。
胡之策知道自己睡着了,他如往常一般验证了一下自己确实是在梦里,然后就开始琢磨着今天的梦境里要遇到些什么呢?胡之策从小就有睡眠瘫痪症,也就是民间说的”鬼压床”,他为此苦恼了很多年,曾一度怀疑自己也许得了绝症,脑袋里长了瘤子压迫着神经,也曾怀疑真的有不干净的东西晚上变着法折磨自己。没得过这症状的人其实很难想象那种痛苦、绝望和筋疲力竭的感觉。有时他像是掉入深渊,一直掉一直掉,就是到不了底;有时他像是往高处飞,飞得很吃力,像是驮着千金重物;有时他耳边响起尖锐的啸鸣,直刺入脑子里痛苦万分;有时他看见恐怖的鬼怪迎面袭来,令他惊惧万状。父母也为他操了不少心,母亲甚至请来过巫婆神汉为他驱邪,当然是吃喝一番,走了过场后,拍胸脯说包好,无奈症状一直都在。后来他渐渐习惯了,适应了,掉就掉吧,飞就飞吧,响就响吧,吓就吓吧,这一放松反而痛苦少了很多。那熟悉的感觉一出现,他就知道自己又在做梦,后来他试着想象自己从床上坐起来,在房间里走走,到窗前看看,有一次甚至从阳台跳了下去,一切安然无恙。他又想着要飞,便能飞起来,想去熟悉的地方,也转瞬就到了,不过想见的人仍然很难出现,大多数情况是见不到的。
胡之策一直把这件事藏在心里,他不知道世上有多少人和他一样,想必一定是有的。他想找些书研究一下,奈何相关资料太少,网上的论坛倒是有,不过也语焉不详,难以参考。那年他看了周星驰的一部电影,有个丐帮祖师在睡梦中传授主人公一套厉害的拳法,醒来后那人果真变成了高手。胡之策大概初中的时候,还想真能在梦中习得些厉害本领,不过直到今天他依然未能如愿。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意识到那些无非都是幻像,他可以在梦境中飞天纵地大杀四方,而在现实中他只能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
第二天苏老大离开时,胡之策告诉他是佛刺激了他。苏老大摇摇头,看来他信了。决意出家的人,可不都是被佛刺激了吗?
胡之策送走室友后,回到宿舍检视一回,果然都空了。他背上行囊,拿起公交卡和身份证朝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