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钉铺盖
洗衣机洗过的被套,完成脱水后,晾晒的当天就干了。
晚饭后,妻子让我把被子套一下。我说家里还有那么多,干吗一定要用才洗过的呢?况且,早上洗的不一定就干透了。
她坚持说,盖惯了的被套,好睡觉。
我在心里想,好像还真是那么回事!对这床素雅的被套,自从买回来后,她就有些格外的亲近了,宁愿将之前新买的被套束之高阁,也要天天“不下树”的光盖它。都已经严重褪色了,显露出陈旧的痕迹来,也依然还拿它派上用场。
我执拗不过她的固执。随即将棉絮抻展地装了进去,并将拉链拉上。
晚上,她挺舒坦地躺在床上,自己先睡了。我则每晚入睡前,有先要看会儿书的习惯。安静一会儿之后,还以为她睡着了,不想她却忽然说,还是现在这被套好用,不像以前的铺盖干得慢不说,钉起来还麻烦。
我没理踩她,只想安静地看会儿书,却在她的鼾声起来之后,脑海里忽然闪现出以前被子的模样来,我想这大概就是应了那句“睡着了的猫被盘醒了”的土话吧,要不是她的无意提起,可能意识早把它给淡忘了。随着时间的不断衍进,这种淡忘很可能终究要忘得一干二净了,就像没发生过一样的。
因为我有多年没用到它了,它存在的那个年代,实在是太过贫穷太过落后了,距今也足有三四十年了吧。
如果不细心回忆,可能有些细节真记不大清楚了。
我陷入到深深的沉思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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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早以前,就是我小时候的那段岁月,它是普遍被叫作铺盖的。根本没人、甚至也没想到会在多年以后的今天,居然都叫它“被子”了。
你别说,人们叫它铺盖,还真有些道理。我所知道的,它在“钉”的时候,的确是铺开来的。一张硕大的“龙头白布”,抻抻展展铺在垫席里,中间放绵絮,上面再放个“面子”,龙头白布四边折叠成一个白边,四个角做成三角形的皱褶,然后再用事先回好的白线固定。
“龙头白布”是大人们的普遍叫法,我那时就没搞懂它的意思。只知道在那龙头白布上有些补巴,或者不大的破损部分是用白线撩拢的。我真还没见过,家里有一床哪怕是烂朽了的“龙头白布”的铺盖,会被彻底丢弃了不用的。因为布票稀缺得难以想像,扯一尺布,必须要用按人头发放的布票去换。我们常穿的补巴重补巴的衣服,不单单是缺钱的缘故,没有布票也是最要紧的。
如果说想要做一床新铺盖,它白布的”里子” 还好弄的话,那么它的“面子”就让人有些不好办了。面子必须是花布做的,花布比龙头白布值钱,好看不说,每床的花纹还要有所区别。不然,像娃娃多的家庭,如果弄成一样的面子,那是没办法不混淆的,最终会挣的打架。
当然,村里大凡有点关系的,或者家里经济宽裕的,每个床上铺盖的面子,都是用绸子做的。丝绸的被面,颜色多了,不但好区分,也让他们脸上有光。
我们家的铺盖有四五床,我记得最清楚了,面子全是用花布做的。它陪伴了我们很多年。只是在后来,我们都长大了时,原本的花布面子,才逐渐替换成了丝绸面子的。
大针在穿越丝绸面子的铺盖时,不用顶针就能轻松穿过。而花布面子的铺盖,大针却穿得有些吃力,有时要把手指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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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米宽、八九米长的竹垫席,是可以把两床铺盖同时钉好的。别的不说,当它铺开来的时候,是会把整个石板院坝占去一大半的。
每当要钉铺盖了,作为长子的我,那时年龄并不大,却要与年老的婆婆通力合作,将那摆放在堂屋里、卷了筒的垫席,先要放倒,再慢慢往院坝里抬。
有如说是抬,还不如说是挪。在石板上挪垫席,会把垫席的篾条磨坏了,父母肯定不允许这样做。婆婆在前丁丁拐拐蹒跚地走,我在后面弯腰胀红了脸地抬。由于父亲常年在外做事很少拢屋,母亲多半时候是忙于挣工分的。像钉铺盖这等小事,只能是落到我和婆婆的头上了。
婆婆在打开来的垫席里,依靠我的配合,先把两床铺盖的里子棉絮面子依秩铺好,再折叠拢,然后就开始一针一针的缝合。我便无所事事地在铺盖上面睡觉,多数时候是睡着了的。只有当婆婆钉好铺盖要折叠了,才叫醒我。她叫醒我的目的,是要我帮她又铺下一床的铺盖。家里人多,有时会利用好天气,把几个床上的铺盖一次性都洗了,又一次性地钉好。
据说婆婆在年轻时,在村里是一把钉铺盖的好手。不但动作快,针脚也是一致的匀称,关键是她乐善好施,去帮人家钉铺盖时,还带上她自己“做”好的白线……
“据说”的这些事,我由于年龄的原因,不可能去见证真伪。但在我零星半点的记忆中,她的确在老了以后,还拉上我的小手,去帮邻居们钉过铺盖的,不过次数已然不多了。还有一点是肯定的,她自 “做”的钉铺盖的白线,五分钱一圈,我去村里的代销点帮买过多次,还在闲暇之余帮她把两股白线回成一股。所以,她做的钉铺盖的线,即便我们有夜夜梦游的习惯,线也不会被蹬断。
做好的钉铺盖的线,一旦拆下来,第二次再钉上去,就会“短斤少两”了。每次她在钉完铺盖时,都会把准备充分的线存起来,以备下次再用。有次,我绑弹弓,居然把她存的线全部用完了。导致她在某次钉铺盖时,速度慢得令母亲不爽。她也许心里知道了是我的所为,却在嘴上自言自语说,真是怪,老鼠把我钉铺盖的线全叼走了……
那次,我与她把垫席卷拢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地下的湿气把垫席浸潮了,这是以往所没有的事。
我在心里第一次有了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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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加衰老了的婆婆,明显是钉不动铺盖了。她不但眼睛看不到穿针,而且钉的铺盖在质量上也出了问题。但我却长大了,扛垫席的活儿可以单干了。
每次扛垫席到院坝里,却受它长度与笨重的影响,常常要趔趄一下,才能找到合适的平衡点。
接过钉铺盖活儿的母亲,仍按婆婆的习惯,每次一定要将龙头白布的里子,在米汤水里浸泡一下。开始我们并没弄懂这其中的缘由,我们也没问过她,后来由于垫席晒过水洗麦子,母亲要我用个干净帕子擦下垫席,在旁的婆婆才告诉说不要擦了,粘不上去灰,母亲这才突然明白了其中的道理。面子用米汤水浸泡过,原来就是防着灰尘入侵的。
这扯筋的人,就是挣嘴。在钉完我被子时,原来拆下来的线少了,事先没有多准备点线的母亲,嘴上这样说着我,又才回房去找线。
在钉几个妹妹床上铺盖的时候,又出现了意外的情况。先是线打了结,后是把针“打”了,母亲便联想到平时她们的表现,说:看嘛,这爱黑打搅的人,就是麻烦……
她起身,把打了的针,放到了墙壁缝里。以前,我也见过婆婆这样做过。当时问她,干吗要放那里去?她回答说放墙壁缝里,对人没伤害。
猪尾巴做的针线盒里,装着大针小针,是在婆婆和母亲头脑清醒时放进去的,但当急儿忙慌时,就想不到那儿去了。婆婆爱把针别在一个小布匹上,外面用白线、黑线地缠着……显然,母亲还没从婆婆的这些习惯中适应过来。针与针线盒的关系,还并不像垫席与铺盖的关系那么紧密。
那次,针“打”了以后,母亲当时就没从针线盒里找出大针来,小针让她钉的大为恼火,天黑前也没完成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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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晚上,趁着不忙的时候,我把努力回忆来的收获,分享给妻子。她完全被我的记忆所折服。
我们家里以前肯定也用过铺盖的,但好像没用几年吧,不过记不得了。她回答我说。
没用几年?那你们盖的是什么?我不解地问。
我妈妈设计了一个套子,把棉絮装进去就了事。她进一步补充说。
我们家人多,一直用到我离开山村为止。不过,后来垫席哪去了,那么多的龙头白布、里子和各种颜色的面子,换成被套用以后,它们都去哪儿了,我就没印象了。
那个年代的人,都留有那个年代的固有思维。我妈妈在大姐结婚时,给她做了几床新铺盖。说是还有几床绸缎被面留在那儿的,将来给我用。不过,我一天也没用过,都不知放哪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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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婆婆:即父亲的母亲;
2、把针“打”了,是家乡的土话,意即“把针折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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