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宿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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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佳木斯开来的一列绿皮火车像头困兽,冒着滚滚的黑烟,吃力地驶进小兴安岭深处的一个小镇,趴在了寒风中两条冰冷的铁轨上,不动了。这个塞北的小镇叫南岔。
我和姐姐连背带扛,被人群裹挟着挤出闸口时,天已经黑透了。正值一年之中最冷的腊月,姐姐和我已冻得瑟瑟发抖,呼啸的北风像锋利的小刀儿,恨不能从我的脸上刮下一条子肉来。
姐姐抬头看了看天:“小君,今晚黑儿咱就在票房子歇脚吧,明个儿再换车就到家了。”
一听要到家,想到母亲一定给我俩烙几张焦黄、诱人的油饼,我立时来了精神,卖力地帮姐姐多挎了一个兜儿,吃力地向票房子挪去。
进了票房子,我俩在离门口稍远而且肃静的地方安顿下来。其实无所谓安顿,不过是把从姥姥家背回的东西堆放在一起,好经管而已。
东西不多而样数多,棒子面、高梁米、大馇子,还有姥姥特意给母亲稍回的一包自制的盘酱和一兜生豆芽用的绿豆。
姐姐和我坐在一条无人坐的,早已失去油漆本色的木制大长条椅子上。那大椅子很长,背靠背地摆着,能坐十多个人,整个票房子总共有五六组这样的大长条椅子。
票房子空空荡荡,只有二十几个人,东一堆儿西一伙地坐着。离我俩不远处有一个大火炉子,那炉子真大,要比我家的炉子大上好多倍,是用“半拉瓜”的大油桶做成的,旁边放着一大堆烧柴。
那时国家经济还很困难,像这样一个偏远的小站根本就没有暖气,只能靠烧炉子取暖。
炉子周遭围着六七个男人,他们有说有笑,估计是一伙的,其中一人手里还捧着一块干粮,不住地向嘴里填着,看不清是什么干粮,也闻不到味。那东西一定很香,我想。
闻不到香味,却能嗅到弥漫在空气中的臭袜子味,一定是烤火的人脱去棉乌拉鞋,把脚放在炉旁熏烤出的味道,股股臭气侵袭着屋子里的人们。
过了好一会儿,票房子里静了下来,再没看见有上下车的人,也许我们乘坐的是最后一趟列车。
人们都没有了精神,大多都不言语,攒足了热量好熬过这寒冷的一夜。他们和我们姐俩一样,都是住不起招待所那伙的,相互间没有一丝谁看瞧起谁的意思,都是“蹲”票房子的“票友”。
夜深了,外面还在刮着大烟炮,那烟炮在窗外“嗷嗷”地叫着,把票房子的两扇破门吹得“啪嗒,啪嗒”直响。
屋里虽有两个半拉瓜油桶的炉子,但已不见了烧炉子的老头儿,也许是躲到一边眯觉去了。
姐姐从大衣兜里掏出一本卷了边儿的旧话本递给我:“看话本吧,时间过得快。”
我接过那本名叫《铁道游击队》的话本,随便翻了几页:“姐,还有别的吗?这本我都看过一万遍了。”
姐姐瞪了我一眼,没有言语。
我没话找话地:“姐,咱要是有游击队员那两下子就妥了,爬上火车,举着盒子抢,一会儿就蹽到家了。”
姐姐捂住我的嘴:“别胡咧咧,游击队爬的是鬼子火车,现在是新社会,你爬火车是要造反呀?”
我伸了一下舌头,跟姐姐做了个鬼脸,又装模作样地看起了话本。
围着炉子的男人们犯了困意,都耸下脑袋,打起了瞌睡,大铁炉子里只剩下不多的火炭儿。
我跑过去,抱起两块柈子小心地扔进炉膛,可柈子还是碰到炉壁发出了“嗵嗵”的响声。那几个男人都惊了一下,睁开眼睛,嗔视着我,看到炉子又重新燃了起来,谁都没有言语。
我回到姐姐身边坐下,票房子又是一片寂静。姐姐的肚里发出叽哩咕噜的声响,我的肚子也来了劲儿,这是告诉我俩该补充能量了。是呀,我和姐姐已经有十多个小时水米没打牙了。
姐姐鼓励我:“小君,挺着,挺着行吗?天一亮我就领你去吃面条。”
想到那能香到脚后跟儿的面条,哈喇子便在我的嘴里打转儿,那咕噜声愈加剧烈,快要从肚里跳出来。
我和姐姐在这叽哩咕噜声中依偎着。
半睡半醒中,悠忽间听到“嘎呗儿、嘎呗儿”的声音,我和姐姐同时睁开了眼睛。不远处的椅子上坐着一老一少,他们在悠闲地嗑着瓜子。
我眼前一亮:“姐,临出门姥姥不是给咱俩揣些炒黄豆吗?”
姐姐蓦地站起身,一下抓住我,连说:“好弟弟,要不是你,咱俩还得饿上一宿呢!”
我从棉大衣兜里抓出一小把炒黄豆和姐姐一人一半,不停地向嘴里填,我俩也终于听到了自己吃黄豆的“咔儿嘣”“咔儿蹦”清脆响声,一种满足感油然而生。
姐姐慢慢地嚼着炒黄豆:“小君,能吃上这炒黄豆,还得感谢你呢。”
我愣么愣眼地望着姐姐:“感谢我嘎哈?这是姥姥给的。”
姐姐嘿嘿一笑:“姥姥都跟我说了,这黄豆是你秋天时在生产队......”
姐姐那个“偷”字还没有说出口,我的脸一下子红到脖子根儿。
“你别害怕,姥姥也表扬你了,说你之后再没偷过东西,这次我来领你回家,姥姥掐耳根子叮嘱我,千万不要把这事告诉爸妈。你就把心放到肚里吧。”
我祈求地望着姐姐:“姐,我来姥姥家一年多,从没干过偷鸡摸狗的事,就那次,生产队的黄豆地都收完十多天了,地里被社员拣的溜光净,姥姥还是逼我去拣黄豆,我没招了,才在生产队的场院装了一书包,也该我点儿背,还让那老头给逮住了。”
姐姐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没事的,以后改了就行。”
虽然我俩吃得很慢,可不一会儿,还是吃完自己手中的炒黄豆,当我的手再次伸进大衣兜时,姐姐说:“君,咱俩再吃这最后一小把,剩下的明天坐火车时吃。”
我“嗯”了一声,但还是从兜里抓出一大把,一人一半,姐姐多给了我一些。我再摸一下大衣兜,里面的炒黄豆已所剩无几。
有了两把炒黄豆的垫底,我俩的肚子终于安分下来。
姐姐靠在长条椅子上睡着了,我却睡意全无,心里想着偷黄豆的事。
突然,我的眼前一亮,前面正对过的长条椅子底下一个纸团闪闪发亮,我蹑手蹑脚走过去,把纸团捡起来,原来是一张八达岭牌烟卷的烟盒。
我喜出望外:好家伙,这下我可掏上了,这可是带锡纸的烟盒呀,有了这样的烟盒,回到家里一定很牛,玩伴用三十张普通烟盒来换我都不会搭拢的。
我把烟盒叠好,又把票房子的所有犄角旮旯都找了个遍,一共找到二十多张没见过的“名贵”烟盒。当我把烟盒都叠好揣进怀里,欢乐顿时在心里流淌。
第二天早上我被姐姐喊醒时,这个小镇还未醒来,但票房子的人们已有了动静,我们终于捱到吃面条的时刻。
票房子的斜对面就是一家站前饭店,姐姐和我背着包裹走了过去。
因是清晨,铺里冷冷清清,后堂走出一位老人,问我们吃些什么?我骄傲地说:“两碗面条,要打卤的。”
姐姐赶紧把我按下,讷讷地:“大爷,我俩要三毛钱的面条,分两份,可以吗?”
“小姑娘,一根冰棍还5分钱呢。三毛钱的打卤面,我没法做呀!再说你们有粮票吗?”我和姐姐都不作声。
大爷犹豫地说:“那就做汤面吧。”
“行。”我和姐姐几乎同时喊出了声。
不大工夫,老人从后堂端出两大碗汤面放在桌上,我俩顿时惊呆了。虽不是打卤面,却明显多给了许多。
姐姐望着老人:“大爷,搞错了吧,是我俩的吗?”
“没错,孩子,是你俩的,这屋里除了你俩哪有别人呀。你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吃饱咋能行呢?按规定没有粮票是不能卖给你们面条的。”说完老人蹒跚着走进了后堂。
姐姐打开兜子,用勺子切了些盘酱放进汤面碗里,又拿来个空碗盛了些,端进后堂,交给老人:“大爷,尝尝这盘酱吧,是用新黄豆做的呢,可香了,这是我乡下姥姥做的,想吃时用水兑一下就行。”
老人舔了一下盘酱,不停地吧嗒嘴儿:“嗯,挺香,挺香。”
老人又拍一下姐姐的肩膀:“好孩子,真是好孩子。”
那汤面好香啊!我和姐姐贪婪地吃着滚烫的汤面,眼珠子都要掉进了碗里,汗珠和热泪交织在一起。姐姐看我的碗见底儿了,又给我夹了一些,我已吃得站不起身。
老人和姐姐看着我,都开心地笑了。
临要走时老人递给我俩一个纸包:“你姐俩还得赶路,拿上这两块儿发糕,车上别饿着。”
我和姐姐犹豫一下,老人忙说:“不用怕,这发糕不是公家的,是我从家里带的午饭。”
姐姐接过两块儿发糕已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走出老远,我俩还不停地向老人招手。
我和姐姐又乘上北去的列车,列车很快又钻进了群山,不见了人家,不见了南岔这个小镇。
时光荏苒,几十年过去了,我曾经多次途经南岔这个小镇,也无数次想起那刮着大烟炮的寒夜,想起那两把炒黄豆,两碗汤面和那两块儿发糕,更想起了那位慈祥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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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题主编:七公子小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