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海中的金字塔
朗伊尔城的风总是能让我清醒。虽说是夏季,但气温也刚刚达到零摄氏度以上,大约和青岛的大部分冬日的气温差不多。由于斯瓦尔巴群岛上的新鲜空气,我的鼻炎没有发作。这使我很喜欢清晨的微风。从小时候起,我就喜欢被风吹拂的感觉。斯瓦尔巴群岛上的晨光,更是难得一见的美景。我早早地起床,吃完早饭,前往乘船的码头。
朗伊尔机场旁边不远的一片狭长海湾,就是停靠航船的码头。我和其他几十名游客一起在狭长的码头上排队,等待航船的到来。这些游客大都是和我住在一个酒店的同一批旅客,其中大部分都是中老年人,只有少数几个和我差不多年龄的年轻人。其中有两对老夫妇似乎是从美国来的,而且好像还有点怕冷,双手都缩在袖子里,还插在衣服口袋里。这座码头确实狭长,特别窄,一条长队就能把它撑满。
大约十分钟以后,航船到了。那是一艘中等大小的白色游艇,大约八成到九成新,分上下两层,上层是露天甲板,下层是密闭的船舱。除船尾外,船舱的另外三个方向都有足以看清外界情况的窗户。两名船员从上层的露天甲板上把金属梯子放下来,垂到码头上,再由码头上的船员安装好。我感觉这种结构看上去有点像是潜水艇,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以前坐船的时候,我坐的都是和甲板同一层的开放式船舱。
我们一同绕过守在梯子前的几名船员和他们牵着的大狗,沿着梯子上船。那几条大狗应该都是经过训练的搜救犬,看上去很温顺,见到这么多生人也不会乱叫。估计它们早就习惯了。最重要的是,它们都被绳子拴得严严实实,想咬人也是不可能的。检票员也很和气,不过视力似乎不太好,对着名单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我的名字。我笑着对他说,或许你需要一副眼镜。他立刻哈哈大笑起来。
船很快就开动了。我找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船舱里的空间比我想象中还要大一些,等到所有乘客都坐好,很多座位还都空着。大部分的座位看上去不但很旧,而且还很粗糙,很多座位的靠背和底座的边缘部位都磨损得很严重,看上去有些脏,也有些难看。原本美丽而工整的花纹图案被扭曲得一团糟。看来,在某些情况下,挪威人的服务态度和服务水平比我想象中还要差。靠近舱门的地方是一排柜台,上面摆放着一些点心和饮料。柜台旁边是一台咖啡机,旁边还放着一些果茶的茶包和袋装的塑料杯。和飞机上一样,这里所有的食物和包括矿泉水在内的所有常温饮料都要收费,但所有的热饮却都是免费的。之前,在飞机上的时候,我感到很不理解挪威人的这种消费方式,现在我想,或许是和挪威偏冷的气候有关。大多数人都希望能够在滴水成冰的寒冬喝一杯热乎乎的咖啡或者果茶暖身。但我不得不说,这些免费果茶的口感都相当地一般。一分价钱一分货,果然不假。
船很快驶离海港,进入远程海域。波浪渐渐地变大,船身开始随着波浪上下起伏。船上的大多数乘客似乎都不怎么在乎波浪,起来散步的还是照常起来散步,只不过每个人都紧紧抓住身边的椅子背的顶端,防止被波浪掀翻。我一直坐在椅子上没动,双手紧紧抓住身边的椅子扶手,注视窗外。我虽然不害怕波浪,而且比较喜欢海,但不太喜欢这种全身都被晃来晃去的感觉。
窗外已完全被水珠浸湿.我一开始以为是天上下雨,后来仔细一看才知道是飞溅到船身上的水花。每一片玻璃上的水花形状都不同,有的像落叶,有的像羽毛,还有的说不清像什么东西。窗外很阴暗,天空被浅灰色的云层遮挡住,海面之上完全是一片暗蓝色,看上去也确实有点像是要下雨。只是,这片寒冷的冰原地带怎么可能会在这个时候下雨呢?这里一年都下不了几场雨啊。
我继续凝望海面,直到海面上的大块礁石变了颜色。耀眼的雪白色渐渐取代死气沉沉的深褐色和土黄色,照亮我的双眼。我平时很少看到雪,因为青岛一般很少下雪,就算有,也只是小雪。我只在哈尔滨看见过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更没看到过真正的雪山和冰川。我不想错过任何一幅难得的美景。正在我入神地盯着一大块形状奇特的大礁石时,另一块更大的礁石已经取代它的位置。它的顶峰有一大块不规则的凹陷处,刚好把它分成不一样大、更不对称的左右两部分。终年不化的洁白积雪刚好填满这一整块凹陷,严丝合缝,毫无差池。十几条乳白色雪线沿着凹陷的边缘处向下滑落,从顶端流到山脚,远远看去,有些像是贝壳上千奇百怪的纹路,甚至还有些像是盛牛奶的小盏倾倒在一块巧克力蛋糕上。
船渐渐停稳在海面上。船员们打开船舱的门,示意游客们可以到甲板上去观赏冰川。靠近舱门的几排游客率先站起来,有序地排成队,缓缓走上楼梯,前往甲板上。过了几分钟,我才跟在他们身后,披上外套,走上甲板。上船之前,导游姐姐和我说过,观赏冰川都是在相隔一段安全距离的前提下进行的,而这个“安全距离”最少也要大于80米(或者是180米,我记得不是很清楚)左右,否则冰川上掉落下来的碎冰雪很可能会命中船体,对游客造成伤害。虽然说我不喜欢也不习惯挪威人的消费方式,但我对他们的安全设施还是很有信心的。
甲板上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冷.寒风吹在脸上,还是有些舒服。但我还是把外套上的帽子戴上,为了不让耳朵被冻坏。几秒钟后,前方几排游客的尖叫声从甲板前方传来。我抓紧甲板上的护栏,绕过行动不便的几名老妇,站到甲板正前方。一开始,我忍不住连续眨了好几下眼睛,还擦了擦自己的眼镜,以为自己看错了什么。呈现在自己眼前的,只有白茫茫一片,以及一道狭长而扁平的褐色分割线。很快,略微有些发暗的云层渐渐散开,遮挡在山岳之前的淡淡雾气也被风吹散。
那横亘在暗蓝色海面上的,是一片深褐色山地的山脚,在它之上,便是长条状的大片冰川。冰川是分层的,最下面一层与山脚下的坚硬岩石紧挨着,一部分与沙土融合在一起,显得有些脏;最上层是纯粹的雪白色,毫无一丝一毫的杂质;中间一层则是一种宁静的淡蓝色,表面布满无数道高高低低的花纹。甲板上的所有游客纷纷拿出照相机和手机,四处拍照,并凑到一起照合影。我也掏出手机,拍下几张照片,其中有几张是冰川的全景,另外几张则是冰川和石山的合影。正在我拍照的时候,又有许多游客尖叫起来。我顺着他们手指的方向向前看,正好看到冰川的一角缓缓裂开,从它的整体上脱落下来,坠落海中,激起一丛浪花。浪花并不高,大约只有一米左右,远远没有某些电影特效那样壮观,但却有一种自然的美感。
观赏时间很快就结束了。我们重新回到船舱内,随船一同驶向目的地。海面上没有再起什么风浪。没过多少时间,我们就很顺利地抵达一座更加狭窄的港口,抵达“金字塔”的边缘。所谓的“金字塔”,自然不是真正的金字塔,而是一座煤矿遗址的名字。酒店的工作人员告诉我,斯瓦尔巴群岛曾经是前苏联的领土,那座金字塔煤矿也是苏联人开的。直到苏联解体之后,挪威才正式收回斯瓦尔巴群岛的主权,而那座煤矿的遗址也自然而然地被挪威人接管。那里完全保留苏联时期的原貌,苏联人撤走的时候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我这才明白,为什么我的手机定位总是显示,我在俄罗斯境内。
我们还是按照顺序依次下船,在码头上分散开,四处拍照。码头周边的海滩一片荒凉,不但看不见人,连动物都看不见,甚至连冰雪都没有,只有漫无边际的石山与碎石堆。一大排木制脚手架和两座铁皮盒子一般的旧建筑孤零零地耸立在石滩上。那片脚手架大概是运送煤炭的装置,连接着石山上的运输管道。靠近码头的地方竖立着一块大牌子,蓝底白字,上方是一颗大大的红五星,下方是八个同样大小的俄文字母。我看不懂俄文,但我认为它应该就是“金字塔”的意思。连接着脚手架的是一座像方糖一样、被灰尘和煤炭染黑的白色立方体建筑,如果不仔细看,很难注意到它的存在。另外两座建筑位于石滩的另外一边,其中一座三层的立方体小楼原本是蓝白相间的,看上去像是办公室;另一栋原本是红色的建筑看上去则更像是厂房,两根烟筒直冲天际。时至今日,它们都已经在岁月的冲刷下失去了原本的色泽,只余下一身斑驳陆离的灰尘和碎片。它们看上去都像是巨大的铁皮罐头,方方正正,棱角分明,具有鲜明的苏联时代特征。那个如同一台巨大机器一般的庞大国家,不正是把每个人都作为机器当中的一个个微小元件,然后用命令强迫他们每个人都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宏大口号而超负荷运转吗?
不一会儿,两辆大巴从岛内开来,接我们上车。整片矿区以内根本没有任何人为建造的车道,只有土石路,路面状况大约只属于勉强能够开动车的那个级别。两辆大巴把我们拉到一大片空旷的广场中间,停在一座高耸的雕塑之前。那座用红色钢管搭成的宝塔形雕塑是金字塔煤矿的真正标志,上面有俄文和英文标识,顶端竖立着一颗银白色的十字星,下面摆放着一辆装满煤炭的小型车斗。顺着雕塑的朝向往后看,刚好可以看到两条长长的缆车索道悬挂在灰黑色的矿山上。这两条缆车索道早已停用,只剩下一截旧车厢还悬挂在半山腰的位置。用一句话来形容,那就是“万黑之中一点绿”,因为那一截旧车厢是蓝色和绿色的,看上去有点像是中国正在逐步淘汰的绿皮火车。
跟在车上的当地导游是一位年轻女性,很热心地为我们介绍金字塔煤矿的来历、占地面积、开采量等各种数据。有一位小哥还从自己的背包里掏出摄像机,一边听一边拍摄她。我们跟着她慢慢往前走,走过大片土石路,再走过几栋大小不一的废弃厂房和废弃棚屋,停在一片空地之前。空地上竖立着两大圈长方形的铁架子,上面一块漆都不剩,只剩下一大堆黑乎乎的铁锈。导游小姐说,那里曾经是一片足球场,那两个铁架子曾经是球门。想当年,这个煤矿无比红火的时候,苏联矿工们经常会在这里踢足球赛。足球场遗址的对面也是一大块贝壳状的石山,几道白色花纹沿着山体凹陷蔓延到紧挨海边的山脚。它有点像是某只巨兽的大嘴,把原本存在的足球场吃了个干净,只剩下这两堆铁疙瘩。
再往里走,就是苏联矿工们曾经住过的几栋宿舍楼。导游小姐说,苏联矿工们曾经给这几栋楼分别取过不同的外号,有的叫“伦敦”,有的叫“巴黎”。不过,我记不清这几个外号的来历了,因为她解释得特别快。我只记得,那几栋大宿舍楼的外表基本是一模一样的,都是大号的砖红色立方体。如果说码头旁边的那两栋厂房是小罐头,它们就是大罐头,够很多人吃一顿饭的那种。大宿舍楼旁边还有几栋小宿舍楼,有房檐,外表是深红色,看上去比大宿舍楼要精致一些。唯一值得我注意的是,几乎每一扇窗户外面都用挂钩挂着一个大号的开口铁皮箱,看上去有点像是火车上面用的那种垃圾箱。导游小姐说,这些箱子是用来冰镇酒和饮料用的。每当短暂的夏季结束之后,苏联工人们就把爱喝的酒放在挂箱里,让自然界的低温来帮他们冰镇烈酒。除此之外,某些窗外还散落着一些零零星星的衣服挂钩,以及喂鸟的盘子和杯子。
穿过宿舍楼,一片狭长的草坪呈现在我们眼前。这片草坪大约是这座岛上唯一的一片植被,软趴趴地贴在地上,通体呈发暗的黄绿色,毫无生机。草坪最前方摆放着一张印有北极熊图案和北纬79度字样的标示牌,后方是一尊列宁头像,再往后,就是一座大礼堂模样的建筑。导游小姐说,那确实是一座礼堂,是苏联工人们进行各种娱乐活动的场合。她话音刚落,许多游客纷纷赶到列宁像前方拍照,或者和列宁合影。我没去,因为在我心里,列宁算不上什么伟大人物。但我还是站在他那个长着大鼻子的脑袋前面站了几分钟,仔细注视了一下他的双眼。他一定不会想到,他亲手创立的那个国家最后走向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在世界上留下一个什么样的名声。至少,他的这座雕像周围什么也没有,除了孤零零的一片杂草,就只有又冷又硬的石山和煤炭。
我们踏着宽阔的台阶,走进大礼堂。礼堂里的空间很宽阔,很可能是因为苏联人撤退时把大部分东西都带走了。只有墙边和墙角还散落着一些没什么用的图片、宣传画之类的东西。我看到一张剩下的老世界地图,上面清晰地标示出苏联无比广阔的疆域。那一大片国土上满是擦不干净的灰尘。那一张仍挂在墙上的宣传画反而很干净,整张画上只有红、黑、白三色,内容就是四个党员高举党章向红太阳(或者是向党徽?)宣誓,让我忍不住想起了我国历史上的某些岁月。礼堂的主体部分是一个室内多功能体育场,里面有篮球架,也有足球网和羽毛球网,地上还画着好几堆不同的白线。体育场周围的几个房间看上去都像是器材室,有的放着废弃的运动器械,有的放着一架旧钢琴,还有一间看上去像是芭蕾舞教室的房间里竟然还放着几个大号的空酒瓶子。其中有两个酒瓶子被重新密封起来,里面还装着一丁点喝剩下的冷酒。有人说俄罗斯人是“战斗民族”,我看他们更应该被叫做“酗酒民族”。
最后一个被参观的地点,是旧食堂。我上学的时候,曾经在历史课上听说过我国曾经搞过的那些“人民公社大食堂”。当然,这些大食堂最后搞得怎么样,想必所有人都清楚。这一次,我终于有机会见识它们的源头是什么样子。食堂的主要楼层是二楼,一楼大厅里主要是通往二楼的、宽阔的旋转楼梯,看样子像是让同志们亲密地肩并肩、手挽手一起去吃饭。整个食堂里只有一大排打饭的窗口,但大大小小的铁槽有十几个,而且每一个都是空空荡荡的,一时分辨不出哪个槽是盛饭的、哪个槽是盛什么菜的。更令我费解的一点是,这些铁槽上面的灰尘远远少于礼堂里面的各种物件,甚至比摆放在它们不远处的那些桌椅还要少很多。不过,它们看上去也不像是被擦过。
除了楼梯口朝向的那一面墙上挂着(或者是绣着?)一幅宣传画以外,整个食堂里再也没有任何装饰品。打饭的窗口的对面那一角有一个大花盆,但里面种的植物早已枯黄,耷拉着脑袋,像是随时随地都会掉在地上,掉到地上就会摔成粉末。转了几圈之后,我们一起来到厨房。厨房的损毁明显要严重得多,地板上全是尘土和白灰,很多地砖都裂开了,露出一个个难看的坑洞。厨房里值得看的东西,就是那一对并排在一起的大号抽油烟管道,以及三个一模一样的大锅。这三个大锅全都是直接用底座固定在地板上的,高度几乎到我的腰部,宽度比我的腰围还要宽很多。第一眼看上去,我还以为是三个大缸。后来,导游小姐告诉我,这些大锅都是用来炖肉、炖鱼、炖菜用的。我一开始还没想明白,炖肉要这么大的锅吗?后来一想,也对,这里要管上千人的伙食,锅不大不行啊。但是,锅做得越大,每一块肉的滋味就越无法得到保障。我国古人云,治大国若烹小鲜,果然不假。一味地追求庞大、奋力扩张,到头来,很可能落得一个分崩离析的结果。
2017.09.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