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欢集-散文杂记散文乡土故事

吹唢呐的男孩

2018-05-15  本文已影响33人  瀋長畊
唢呐手来自网络

       吹唢呐的男孩是我前同事的表弟,才十六岁,说出的话却让我感叹不已。

       见到他是十年前,已经记不住名字,但他的样子,在这十年间不断在心底闪现,渐渐被抽象加工成一幅油画:沟壑纵横梁卯相间的黄土高原上,远处,一群毛色白中泛黄的山地羊,在梁卯间啃食着干草残叶;近处,侧身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陕北男孩,头扎白羊肚手巾,深色粗布衣外套着件羊皮袄,长长的羊毛在风中摇曳,腰带间插着一根放羊鞭,被紫外线和高原风磨砺得粗糙的脸颊隐隐泛红,目光沉静悠远,他双手持子长唢呐,双腮鼓起,吹奏着热烈苍凉的黄土曲调。身子挺直,站成一座山梁。

红石峡来自网络

        十年前,年底,正是陕北最冷的时候,黄土似乎都被冻住了,凛冽的北风在山塬上呼啸而过,却掀不起任何尘沙。滴水成冰的日子里,我跟同事开着他的老捷达,前前后后奔忙了八九天,终于完成了任务。见了一些人,听了一些事儿,作为一个外乡人,不但要在浓重鼻音中细心拣取自己感兴趣的事,还要在莆田口音的普通话里琢磨着这帮南方来客的复杂脑回路。好在绵甜甘冽的河套王消弭了口音的隔阂,气氛融洽,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我似乎听懂了福建人用莆田话聊股市走势。骇得走路漂浮的我,陡然间酒醒了四五分。恐惧来源于未知,而我从来不知道白酒喝高了能清楚听懂另一种语言的事儿。

      这段时间,了解了福建人在陕北承包医院,也听到了他们在佳县聚赌中的阴私。见识了热情奔放的蒙古族酒席间的歌舞助兴,也细品了原汁原味的黄腔二人台。游览了塞外人文奇观红石峡,也拜谒了明代延绥镇巡抚余子俊的榆林古城。在一场小雪过后,天气虽然放晴,但气温依旧很低,马路上的积雪已经成了冰面,我和前同事两口子开着老捷达,晃晃悠悠地向大柳塔驶去。

古城来自网络

       大柳塔在榆林东北方向,我们先向东北穿过神木县(2017年撤县改市),再向西偏北方向驶去,全程150多公里,我们硬是走了快五个小时,才敲开了前同事小姨家的门。这座乌兰木伦河边的陕北暴富之城,十年前我见到的还是破旧的乡镇,马路被载重货车碾压得坑坑洼洼,两边的建筑和落叶后只剩枯枝的树上,落满厚厚的混着煤渣的灰尘,空气比雾霾天气的北京还要差得多,路上行人都捂着大口罩子。

       给我们开门的是个男孩,个头不高,一米七不到的样子,十五六岁的年龄,头发像起床后不久,乱糟糟的,有几撮支棱着,但眼睛清亮。看到我们,他很有礼貌地叫人,往家里让。前同事告诉我,这是他小姨家唯一的男孩,刚十六岁,就辍学了。男孩听到了我们的谈话,被陕北风沙和煤灰磨砺得略显粗糙的脸,牟地羞红了,但也不争辩,稍稍低了头,在前边引路。男孩家虽然住在煤海,没有关系也没钱,也就没门路挖煤,一家人男人侍弄庄稼,女人摆个小摊,带着四个孩子,三女一男。大姐二姐已经出嫁,三姐年后也要结婚,家里就剩下老两口和这个十六岁的幺儿。

       前同事的姨夫人憨厚木讷,见面寒暄两句,就蹲在一边搓烟卷抽。小姨则在院子里,就着压井水,搓洗着羊下水。看到前同事,脸上浮现亲切的笑容,能猜到他们关系很好。她用冻红皴裂的手,轻抚了下耳边落下的发丝,“一会就好,你们先跟碎子儿出去逛逛,我做好饭叫你们。”

       听同事说,小表弟会吹唢呐,我就要他带上唢呐,听他吹曲子。他扭捏了下,谦虚说之前跟人学过一段时间,后来就自己琢磨,吹的不好,让我别笑话他。然后郑重其事地,拿出一个蓝色束口布袋子和一个类似以前乡村医生装注射器针头的小铝盒。在我好奇他的宝贝时,他主动打开铝盒,两格,指着一个铜丝缠头芦苇做的小刷子状的物事,说这是哨子,唢呐发声就靠这个,指着另一格的锥状铜管说,这是芯子,调音用的,一个铜钱状圆片叫气牌,控制气息的。又打开蓝色布袋,露出一根带眼儿的长管,他说这是杆子,前七后一八个音孔,吹啥调子就靠这个。布袋里还有一个喇叭状的铜器,他介绍说这个叫碗子,也叫喇叭。他手脚麻利地把哨子气牌芯子杆子碗子连接起来,动作轻柔的就像抚摸情人。从他注视的目光里,能看到一往情深的闪光,可见他爱到骨子里了。

       不让我们碰,在我们开玩笑说他小气时,他拿着唢呐出门了。在家后不远处有个土丘,我们爬土丘的过程中,拿着唢呐的他换了个人似的,变得健谈。他说,第一次听见唢呐,是他八岁时,村里人家娶亲,听到唢呐的声音,他就迈不动步了。别的孩子在婚礼现场钻来钻去,他就直愣愣地看着响器班中间那个吹唢呐的,一动不动地,看着唢呐手鼓动双腮,变换手指,欢快嘹亮的曲子从喇叭口放出来,听人说吹的是《大摆队》,他听得耳发热,脸发烫,心如醉,身体都在微微颤抖。从此就爱上了唢呐,央着父母给他买。吹响器在他父母这辈人看来是下贱营生,上不得台面,实在拗不过,给他买了,还寻师傅学。师傅发现他很有灵性,一说就懂,一点就通,师傅教得带劲儿,徒弟学得痴迷,这一学就是四年。四年后,师傅为了自家营生,外出打工了,他就自己琢磨。逢着寒暑假,他就一手羊鞭,一手唢呐,带着羊群爬梁走卯,沟沟壑壑里留下他或欢快或悲凉或舒展或挺拔的曲子。

来自网络

       爬到丘顶,四下里都是深浅不一斑驳的黄土,一股子苍凉伴着逼人的寒气,一下子钻进人的骨子里,有种说不出的悲呛。一声雄浑壮烈的唢呐,把我们所有人从大自然的苍凉里都拉出来,继而沉浸在他的曲子里,孤独寂寞还有一点点绝望的情绪混合包裹着,让我欲罢不能。一曲罢,愣神半天的我再也没有任何小觑他的心思。问曲名,他说没名字,就是他放羊时候想到的,就吹出来了。四年学艺,第一年练基本功,后面三年他把师傅会的曲子掏空了。初中毕业后,他觉得学不进东西,就辍了学。但因为年龄小,父母不放心,又是家里唯一的男丁,就先在家里呆着,等过两年,再大点儿,是出去闯荡还是另寻营生,到时候再说。这曲子就是他辍学后,在山上放羊琢磨出来的。他说,那天他赶着羊,走到一道山梁上,望向远方,一片灰蒙蒙的,他觉得如果一辈子就窝在这里,连气儿都喘不上来。所以他就拿出唢呐,就着心情,想到哪里,就吹到哪里。

       他说琢磨这支曲子时,和他大小差不多的几个男孩已经托关系进了煤矿,但他不想去,他父母也舍不得,“但凡有一星半点办法,谁家大人也都不愿意把自家孩子往矿洞里送,那是拿命挣的钱,谁花心里都不安生。”我没有问他以后的打算,我相信他一定能找到自己的路。

       上过大学自以为是的我,在遇到他之前,还颇为自己能在榆林城里和南北各色人物侃侃而谈沾沾自喜,而他,一个十六岁的初中辍学的孩子,已经站在黄土地上,望着苍茫的远方,思考他的人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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