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冰挂
小时候,我跟奶奶住在乡下。那时村子里的房舍全都是草房子。石头垒墙,麦秸苫顶,纸糊窗棂,木头屋门插闩。墙里有“猫道”,专供猫白天黑夜出入方便。
冬天很冷。大雪一下就是三两天。房屋、庭院、树木、街道、石碾、井台,到处全是白的。村庄,整个儿被雪盖住了。像是现如今的奶油蛋糕。
雪一停,就有人出来扫雪。家家户户都出来扫大街。学校里也组织扫雪。村子里组织民兵,团员,把大街扫得跟狗舔了似的。街道又露出了青石板。雪都堆到墙角去了。天一放晴,就变得格外蓝。太阳一照,到处明晃晃地耀眼。雪后的晴天是有味道的。雪的清气,外面裹着一层太阳的热乎味儿,让人的鼻孔变得分外通透。
那么厚的雪,太阳出来了,不可能一口全吃掉。它得慢慢来。太阳早上出来,慢慢加热,中午的时候,屋檐开始滴答水了。可是下午,太阳又走了。屋檐就开始结上了冰挂。
在我的老家,冰挂不叫冰挂,叫琉璃。老的少的,都这么叫。屋檐矮,琉璃长,大人一伸手就能摘下一个大琉璃。
“给我一个琉璃。”
“也给我一个。”
“我也要。”
孩子们伸着手,纷纷抢夺大人手里的琉璃。有的琉璃短,有的琉璃长。孩子们都想要长的。一尺多长的琉璃,拿在手里,可以当兵器,对着人刺,对着人砍。当然,它是脆的。咔嘣一声,它就断了。断了也不遗憾。屋檐有的是,挂着一长串呢。
仗打累了。大冬天,吃根冰棍儿,解解馋吧。孩子们咯嘣咯嘣,嚼起来。那声音,又响又脆。孩子们咯咯地笑着,从嘴里一直凉到肚子里,那股子爽劲儿,语言是没法形容的。那都是屋檐的雪水,有的琉璃头上还粘着黑乎乎的麦秸。可是,没人觉得脏。大人不阻止孩子。也没有一个父母担心孩子吃了会肚子疼,拉肚子。
我家的规矩多,我小的时候没那么大胆儿,没敢吃过琉璃,只是拿在手里玩过。两只手都冻麻了,手指头红的跟小胡萝卜似的。一直到胳膊肘,都感觉冰冷。如果是奶奶让我干活,用凉水刷个碗,我肯定是不干,嫌冷水扎得手生疼。但是玩琉璃,我可是不怕冷。心里热乎着呢。
有一年,我跟着妈妈在联中上学。大冬天的,学校的水缸结冰了。在老家,冰不叫冰。叫“冻冻”。一下课,男孩子们就去砸“冻冻”吃。一天,打了上课铃,老师进来了,几个男生手里攥着“冻冻”,往教室里跑。班长喊起立,我一起身,我前面的男生一抬胳膊,就把一块“冻冻”从我的脖子后面塞进了我的棉袄。顿时,我只感觉嗖的一下,后背上一阵冰凉,鸡皮疙瘩就出来了。那个滋味可不好受。我那个气呀。想喊又不敢喊。但是又不甘心白白地咽下这口气。从此我就怀恨在心,想找个机会报仇。
机会总算来了。终于盼来了一场大雪。那天,下课后,我就躲在墙角团雪蛋儿。我一边团,心里一边盘算。快上课的时候,我偷偷把攥雪蛋儿的手藏在袖口里。我看到那个男生手里举着一根琉璃,就像举着根糖葫芦,边吃边往教室走。上课铃开始响的时候,他把手里的琉璃往教室门外的地上一扔,朝着他的座位跑过去。
“起立!”随着班长一声高喊,学生们呼咙一下,齐刷刷地站起来了。
我一伸胳膊,把雪蛋子准确无误地塞进了他的棉袄领口。
他先是一哆嗦。紧接着就开始转脖子,晃荡身子,把手伸进棉袄后襟,往脊梁骨上抠。他一边抠,一边回过头来,恶狠狠地瞪我。我笑了。俯下身去,脸朝前,对着他小声嘀咕道:“活该!”
那一场雪,可算是下到我的心眼儿里去了。
直到今天,我还想念儿时的冰挂,也怀念那时候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