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猩猩

小说

作者：秦圣宝

                    一

这是一九七0年秋天，风整整刮了半个多月仍没有停息的意思。黄风扬起地上的尘土弥漫在空中，遮天蔽日，让太阳也失去了往日光辉，附近村庄的轮廓已模糊不清了，看起来就像世界未日要到来似的。

黄昏时分，天色暗淡下来，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只有那天与地的连接处还透着微弱的光线。从那光线里有一个黑影正向村里移动，并隐约传来了“叮铃、叮铃”的铃声，由远及近，悦耳而动听，打破了这山庄的寂静。

这是靠山屯村“驮煤的”回来了。这“驮煤的”是由村里的饲养员老李和一匹骡子组成的，那铃声就是从骡子脖子上戴的铜铃里发出来的。村民做饭取暖用的煤，都是“驮煤的”驮回来的。在那个年代，这“驮煤的”还肩负着另一种类似邮政传递的功能。这附近有二十几个村的“驮煤的”，每天都要到同一个地方陈家沟煤矿去驮煤，碰面后就把各村村民的小东西、传话、信件等物件相互交换，然后再由驮煤的带回另一个村。

村民们听见铃声知道是“驮煤的”回来了，就半开着门向外望着，看有没有捎给自家的东西。煤卸下后，老李牵着骡子站在村口和几个村民议论着什么。一般情况下，老李没事就直接回家了，这肯定是带来了什么消息，并且都是正规渠道听不到的。好奇的村民便紧缩着衣服“嗖嗖”地窜到老李跟前。果然，今天老李到煤矿时，相互转告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洛阳动物园的一只雌猩猩，趁饲养员打旽之机，成功逃窜，目前正在附近一带活动。

这个消息在村中迅速传开，让村民的情绪即兴奋又紧张，甚至忘了肚饥。就在这消息传来的十余天后又得到了另一个印证，村里久病卧床的李大娘晚上不瞌睡，有天夜里她清晰地听到对面山梁上传来“呜呜”的哀叫声。这下村民更加恐慌了，其刺激不亚于前段时间传说第三次世界大战将要发生的程度。几个胆大后生，每天傍晚，都爬在草垛上，用自制的望远镜，也就是用纸卷个长筒，对着对面灰朦朦的山梁仔细地监视着、搜索着。

           

                    二

村里有个人叫朱贵，据说他是当年中条山抗日游击队的一员。一天他正和队伍在行进途中，突然得到母亲病重的消息，就连夜赶回家里，但还是晚来了一步，没见上母亲最后一面。朱贵在悲愤中匆匆地埋葬了母亲。不料还是走露了风声，炮楼里日本鬼子悄悄摸进了村来，情急之下，朱贵抡起板凳撂倒了一个，翻墙而逃。鬼子一看追不上了，就用三八大盖从后面开了一枪，子弹从朱贵的小腿后面进去从前面出来了，结果被抓了个“活口”。第二天，四个鬼子把朱贵押送到队部去，在经过一段山路的断崖时，朱贵趁车子颠簸之机，跳下了车向山崖跑去，由于腿伤还是被四个鬼子给围上了。“八格牙路，你的死啦死啦地”还没等鬼子喊完，朱贵已纵身跳下了山崖。

这下鬼子傻眼了，抄小路来到崖下，在丛林里找了一天多，硬是啥也没找到。这一幕却被对面山上采药的老申头看见了，等鬼子离去后，老申头来到山崖边仔细观查，想那鬼子啊果然是一溜眼，原来朱贵双手被铐着，向下滑落时有个树杈把手铐给挂住了吊在崖上，顺势带下来树叶和草丛把朱贵给遮住了。

朱贵没有死，是老申头救了他。老申头为了躲避战乱，就在这山圪崂里靠石洞的地方垒了个石屋，朱贵就在这儿养伤。每当老申头提起此事，总是对朱贵说“朱贵啊，多亏我有这攀岩的技术，还有我这个傻闺女，要不是她，我一个人是把你弄不回来，以后你可别忘了她啊！”朱贵记住了这句话。每当他看着这傻闺女时，傻闺女总是向他腼腆地甜甜地笑着，还常给他采野果吃。等到解放后，傻闺女就成了朱贵的老婆，人称朱婶。

朱婶给朱贵生了四个娃，三男一女。朱婶到底有多傻呢？这个不好评价。反正村里的大姑娘总爱拿朱婶开玩笑，指着她的脚说“朱婶呀！朱贵叔给你买这么好看的黑袜子呀！”朱婶总是腼腆地笑着认真地说“这不是他给我买的袜子，这是我脚没洗干净”。朱贵的老二娃也许继承了朱婶的基因吧！也有点傻，他都上了三年的小学了，还是个一年级，每当村里人随便指一个字让老二娃认时，老二娃就会念这一句“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三

靠山屯村是清一色的贫农村，所以生产大队就给村里插了一面红旗，上面写着：清一色革命村。不过这面红旗最近可有些不保了，问题还是出在朱贵身上。想当年，朱贵让日本鬼子给抓住了，并且腿还受了伤，他怎么就能从鬼子的魔掌里逃出来了呢？是不是当了叛徒？虽然村里的李习文老头再三地保证：“朱贵绝对不是叛徒！”但谁能证明呢？老申头死了，傻朱婶能证明吗？所以大队部责成靠山屯村，对朱贵的问题进行审查和批斗。

今晚，是靠山屯村开的第六次批斗审查会了，虽然这黄风仍然刮个不停，但村里的多数群众还是都来了。这会场就设在村里的一个窖洞里，避风暖和，窖壁上还挂了一盏马灯。会场上乱哄哄的，大家都在议论猩猩的事，不少人手上都戴着个竹筒，只听“咣咣当当”响个不停。据村里最有见识的李习文老头讲，这猩猩最喜欢的事就是吃人了，每当见到人时，先抓住人的双手，乐得哈哈大笑，人呢乘机将手脱出竹桶，等猩猩笑醒时人早已溜了，猩猩只抓了两只空竹筒在那发呆呢。

过了一会朱贵来了，他站在会场中央，怀里还抱着他的老四娃，村里的民兵排长催着朱贵说“那你就老实交待吧！”朱贵悲愤吼着“我不是叛徒！交待个啥！”这一声把老四娃吓哭了。大家这才发现朱贵平时都是一个人来，今晚咋还抱了个娃，朱婶呢？几个娘们就上前质问朱贵：“朱贵，朱婶呢？你是不是把朱婶给打跑啦？”朱贵泪流满面蹾在地上一声不吭，一边哄着娃，一边喘着粗气。大家都知道朱贵的日子过得不容易啊，但也不能拿朱婶出气啊！看这几天猩猩闹得这么慌，万一朱婶让猩猩给吃了可咋办。大家就开始嚷嚷了说：这还开什么会呀！赶紧去找朱婶吧！民兵排长看此情况说：“散会！散会吧！”

安排好家里的四个娃后，朱贵提了一根防身镢把就出发了。

其实这几天，他一直都在找朱婶，还跑到那山圪崂里，看看他当年养伤的地方，没发现朱婶在，又跑到老申头的坟头也没发现什么踪迹。朱贵就跪在老申头的坟前，给老申磕着头说“老丈人啊！对不起你啊！我朱贵没本事，没让你傻闺女过上好日子啊！”告别了老丈人，朱贵又去几个亲戚家找了找，结果都被训斥了一顿，还差点挨了揍。

这漆黑的夜晚该到那里去找朱婶呢？朱贵一边走着，一边想着。其实也就是几个鸡蛋的事，前些天，朱贵到大队供销社赊了几斤盐和醋，答应人家用这几天攒下的鸡蛋去顶账，谁想孩子闹腾，朱婶就把攒下的鸡蛋煮了给孩子吃了。想我朱贵虽然贫穷，却一生诚信，这咋给人家交待呢！这傻媳妇啊咋就不会过光景呢！朱贵越想越气，就扇了朱婶两耳光，结果朱婶跑了！

想想孩子，想想老婆，想想自己，朱贵忍不住蹾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口里还喃喃自语“傻媳妇啊！你跑到那里去了，不该打你啊！都是我不好，没让你过上好日子啊！”

哭够了，哭醒了，朱贵站了起来，在茫茫的黑夜里又踏上了寻找朱婶的路。

                    四

村里有个胆大包天的青年名叫金斗，他是靠山屯村抽去到“农业建设兵团”改河造田的，因为没带铺盖，这几天晚上总要走七八里的山路，从工地赶回家睡觉。每当在路上害怕时，他就高唱着战歌给自己壮胆。今晚他走到一避静处，似乎看到一团黑色的东西正向着自己移动，虽然心怯，想跑又不敢跑，情急之下，便飞起一脚踢去，原来是人家平整田地时刨的黄蒿草，随风滚动。又经过一个村口，隐约看见路傍有一米来高的黑影，仔细想想，昨晚走到这里时好像没这东西啊，这啥球东西？难道还怕它不成？金斗就鼓足勇气，高唱着战歌“我雄赳赳，气昂昂，我跨过鸭绿江…”，然后飞起一脚踢去“妈呀！妈呀！”只觉得脚尖生疼，原来是人家盖房新打的土坯啊！等缓过劲后，金斗又唱着歌向前走着，走到村口时，金斗又发现，在路傍的那块玉米地头似乎有一个黑影，这地方金斗应该是很熟悉的，这里不应该有黑影啊！金斗就蹾下来，把头放低，用目光让黑影印在天幕中仔细分析，最后确定，确实是一个黑影，心想这都快到村里了怕个球啊！本来金斗走过去就算了，可是天下有些人，往往是不知道的事就非常想弄个明白，金斗慢慢地走上前去，伸手向黑影摸去，觉得这上面毛茸茸的暖乎乎的，再往下摸感觉手上有口热气吹来。金斗猛然想起猩猩，心头一惊，头发根都炸了起来，撒开双腿就跑，两只脚丫比车轮了还快，嘴里喊着“猩猩来了，猩猩来了…”由于慌乱，忘了拐弯，在田埂上还摔了个没底跟头，仍然在喊“猩猩来了，要吃我了…”

此从猩猩的消息传到村里后，李习文老头就一直琢磨着怎么对付猩猩的事，操心竹筒够不够用，方法大家学会了没有，忙啊！这不刚打了盹，就听见了远处的歌声，知道是金斗回来了，准备出去撒泡尿，刚出了门就听见金斗喊“猩猩来了，要吃我了…”。李习文老头也顾不上多想，忙转身回去，掂个脸盆“铛铛铛”地敲了起来喊到：“社员们，听真啦！猩猩来了已到村里，女的在家守好门，顶门杠子要硬的。男的出来捉猩猩，少不了镰刀锄头长锹把，社员们…”

民兵排长听到动静后，立马起身掂了根锹把就向村口跑去，接着又陆续聚集二十多个青壮劳力，在共同商讨了怎么抓捕猩猩的方案后，要求大家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坚决不能让猩猩跑掉。随继村民们兵分三路，悄悄地、迅速地向出事地点摸了过去。

这天晚上，朱贵安排好孩子之后，又准备出去寻找朱婶了。这不刚离开村子不远，就听到喊声“猩猩来了”，知道大家要去捉猩猩了，心想，先得把猩猩捉住，免得伤了朱婶。所以就折返回来了，当他到了出事地点时，民兵排长示意他爬下。按原定的方案是：大家三面包围，在接近猩猩十米左右的地方时停下，由民兵排长下令，大家突然打开手电筒照住猩猩的眼睛，然后一扑而上，将其抓获。

朱贵爬在地上仔细观察这黑影的形状，确实看见那个东西好像还在晃动。估计大家都已到位，民兵排长喊到“开灯！上！”三路村民一起开灯，准备向猩猩冲去。这时朱贵大喊一声“站住！”只见朱贵扔掉手中镢把，扑到猩猩跟前哭着“我的傻老婆啊！我终于找到你了”。大家一楞，这那是什么猩猩啊！这不是可怜的朱婶吗！只见朱婶浑身是土，头发蓬乱，手上还攒着一块生红薯。此刻两人抱头痛哭“我对不起你啊！傻老婆，我没让你过上好日子啊！”这是多么荒唐的一件事啊！此情此景让在场的村民无不为此而动容，无不为此而落泪。

第二天，靠山屯村民兵排长向大队民兵连长汇报说：昨天晚上，全体村民，齐心合力，斗志昂扬，当冲到猩猩跟前抓捕时，才发现原来是朱贵的傻老婆子，正在玉米地里啃红薯皮哩！

有关猩猩的事，就此告一段落。

说起此事，有人不禁在想，即使猩猩从动物窜了出来，它有能力跑出洛阳市、再越过几十个村庄、渡过黄河来到这中条山一带活动吗？当初就没人怀疑过吗？当然有，也许是在这枯燥的岁月里吧！能够刺激人们兴奋的事实在太少了，人们都不愿意说破它，却选择了：宁愿相信这是真的！

                              秦圣宝                                     

                              2019.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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