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爱人
“北京又下雪了。”小五把手机放到包里,搓了搓手,拿起相机。
A大的图书馆后面有一条银杏路,两旁的银杏叶儿在这个时节已经黄透了,阳光很暖和,照在叶子上,反射出金灿灿的光。初冬,银杏本身就是镜头下的宠儿,如果再遇上这么好的阳光,A大就更热闹了。这座城市的很多人带着相机慕名而来,小五也是其中一员。不过,小五已经是今年第二次来了,两周之前,这里还是一片绿色。
小五是一个摄影师,这是她自己这么说的。严格地来讲,她只是一个摄影爱好者。从初中开始,小五就喜欢拿着相机东拍西照,她说她以后一定会成为世界上最厉害的摄影师,到那时候,这些照片就会变得价值连城。她的同桌们也都小心翼翼地收藏着她送的照片,希望有朝一日真的可以帮他们成为暴发户。可谁也没有想到,大学的时候她选择了建筑学专业,于是,同桌们的致富幻想从她踏进大学校园的那一刻泡汤。
小五趴在地下,以一个极不淑女的姿势拍着满地的落叶,偶尔也有一两片叶子飘下来,正好落在她身上。作为穿着连裆裤一起长大的姐妹儿,我很习惯地坐在旁边的长椅上,等着她忘我的拍摄结束。
“你拍照的姿势还是那么帅。”我打趣她。
她或许没有听见,依旧很投入地旋转镜头,慢慢调着焦距,然后“咔嚓”一声按下快门。
“你看这张怎么样?”小五快速地起身,拍了拍泥土,把相机移到我的面前。
“这一张……”我想了想,看着有点熟悉。
之后我才明白为什么当时会有熟悉的感觉。十点二十一分,阿策的微博里,上传了一张满地白雪的照片。十四点零三分,小五的微博里,上传了一张满地银杏的照片。我当然知道这不是偶然。因为画面的构架几乎一样,只是一个像满地白银,一个像满地黄金。
这些年,小五一直以这样的方式,悄悄地关注着阿策,而她的小秘密,只有我知道。
很多青春交响曲都在高中奏响,在大学寂灭,小五和阿策也不能免俗。
小五和阿策是高中同学,巧的是,他们也是三年的同桌。阿策是那种安安静静的男生,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正戴着耳机坐在窗边听歌,眼睛里面冷冷的,像一潭深水,看不清里面的波澜。可是如果仅凭第一印象留给他扣上高冷的忧郁青年的帽子,那可就错了。阿策很喜欢打篮球,他在球场上的爆发力大得惊人,以至于你很难将他和坐在窗边的安静男生联想到一起。
“这张照片的颜色再调一下比较好,你看这里,太亮了,有点失真。”我指着屏幕,却抬眼看着她的表情。
“这有什么关系,”小五笑着,“这叫唯美,你懂什么呀,这个和雪反射的效果一样呢,亏得有阳光,真漂亮!”
我知道小五心里想的什么,这些年,她似乎已经活成了另外一个人。“你不想和他谈谈吗?”我问。
她撩了撩一下垂下来的几缕发丝,一阵风来,又将它吹乱了。“不想。”回答简短却很坚决,我没有意外。
来往的人很多,他们踏着金黄色的落叶,或匆匆,或悠然,这样闲暇的时光仿佛很绵长,没有穷尽。阳光刺得眼睛有些睁不开,恍恍惚惚,让人有种慵懒的睡意。阿策写得一手好文章,可小五的作文总是不及格,阿策喜欢打球,小五却喜欢睡大觉,阿策喜欢安静,小五却总是叽叽喳喳地在他面前说个不停。阿策常常开玩笑说,小五是金牛座,而他是水瓶座,两个相克的人坐到一起居然没有引发世纪大战真是奇怪。小五却不以为意,她总说自己是一只活力四射的小太阳,任何人都抵挡不了她的魅力,阿策被俘获很正常。可是,两个人坐到一起没过多久,小五就从一只自鸣得意的小太阳变成了天天粘着阿策的小猫。
在情窦初开的年纪,感情像白纸一样的两个人坐在一起,自然碰撞出了一些微妙的情愫。小五总是拿着相机偷拍正在看书的阿策,而且会故意在窗户的地方修出一些阳光,把阿策拍得像一个诗人。阿策会假装很生气,以侵犯肖像权为由,勒令小五下课之后在篮球场旁边给他递水和毛巾,充当免费劳动力。而当小五跳起来为阿策帅气的投篮加油的时候,我看见阿策转身偷偷地笑了。
我们三个都没有住校,阿策住在城西,我和小五住在城东。数不清个晚上,阿策都沿着昏黄的路灯将小五送回家,然后再回去。小五一面舍不得和阿策分开,一面又不忍心阿策绕这么远送她,所以偶尔也会坚持送阿策回家,阿策因为担心小五又会把她送回去然后回家,总之这个过程是很凌乱的,但是他们乐在其中,我却有苦难言。因为怕黑,所以无论他们怎么送,我都和小五一起,尽管自己像个1000瓦的大灯泡。
喜欢摄影的人都喜欢旅行,以前小五最喜欢给阿策讲她旅行的经历。她说,西藏一点也不好,高原反应让她整个旅行的过程都很痛苦,她说,她最喜欢的地方是海南,喜欢咸咸的海风吹着她脸颊的感觉,海天辽阔,真想坐着船一直飘到天涯海角……每当这时候,阿策都会宠溺地看着她,耐心地听她吹牛皮。每次说完,小五都故意感叹自己文笔不好,不能写出自己的一番壮志豪情,阿策也会识相的表示毕业以后一定要陪小五出去旅行,小五摄影,他写随行感悟。
小五经常在我面前构想着他们去新疆、青海或者草原时的场景,我知道她是个喜欢凑热闹的人,我曾问她为什么想去那么文艺的地方,她说因为阿策的气质像一个诗人,作为诗人的媳妇,当然也要有文艺细胞。
很多人原本就是一生中的过客,命运安排他们在最美的年纪相遇,却在最后,用一些看起来顺理成章的理由,毫无痕迹地拉开他们的距离,比如时间或者空间,以至于记住的人无可奈何,忘记的人却心安理得。
毕业之后,小五和阿策并没有去她构想中的任何一个地方旅行,因为录取结果出来,阿策去了北方,小五留在了南方。
小五填了和阿策一模一样的志愿,可是,结果却是一南一北,仿佛命运特意捉弄。那天晚上,小五硬拉着我陪她去了酒吧,她喝了很多酒,一直惴惴的情绪也在那天全部释放出来,哭得一塌糊涂,也吐得一塌糊涂。她说,她想一直陪在阿策的身边,时时刻刻地见到他,四年太久了,她不想等。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那样的小五,哭得像个疯子。
两天后,小五约了阿策,那是他们知道录取结果后的第一次见面。我陪她去的时候她很平静,笑容浅浅的,似乎一切都没发生过。后来我听小五说,那次见面后,两个人达成了约定,无论以后感情怎么发展,无论能不能战胜时间和空间的考验,大学这四年,不分手。
A大是老校区,除了银杏,道路两旁的梧桐树可能是这个时节最有特色的树了,倒不是因为它有多好看,而是因为这些梧桐每年都会被园丁修剪,每一棵都被剪得枝干奇特,面目全非,有的甚至直接从主干处截断,像一根光溜溜的柱子,让人心疼,而我看着园丁修剪它们已经第四次了,翻过年去,我们都要毕业了。
这里的“我们”并不包括小五,因为一年以前,小五就离开学校了。她其实并不适合建筑学,这个专业就像一个慢慢编织成的笼子,束缚了她的行为,也束缚了她的思想。她的想法总是天马行空,就像一只鸟,渴望到处飞翔。最关键是当初选择这个专业的初衷,似乎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一点地变得模糊,让小五不知道该不该坚持下去。选择常常是挣扎着按下确认键的,她选择忠于自己的内心,放弃了建筑学,放弃了辛苦考上的大学,成了一名社会人士。
“你有多久没有和他打过电话了?”我问。
“半年。”小五很平淡,仿佛这两个字不是从她嘴里冒出来的,“这期间,我在微信上找他聊过一次天。
“那你和他怎么打算的呢,毕业之后,还要在一起吗?”尽管看起来她已经做了决定,但我知道她并没有表面那么潇洒,甚至也许在很多夜晚,她一个人辗转难眠。
“估计会分开吧,四年太久了,久到我已经记不清他的样子,虽然我们都遵守着约定,但那更像是送走这段感情的仪式,而不是对未来的承诺,活在回忆里面是很悲哀的,你知道吗?”小五放下手中的相机坐到我旁边,她侧过脸看着我,眼睛里面有疲惫和忧伤。
都说摄影师可以捕捉到人的灵魂,挖掘出人内心深处的东西,此刻,我好想拍下她的眼神,揭开她那些藏在心里已经发霉发烂的伤口,摊到太阳光下,让它重新结痂,愈合。
“告诉我,你怎么想的。”我帮她围上围巾,在她手心哈了一口气,“别瞒我,毕竟左边一个裤衩右边一个裤衩一起长大的,我还不了解你吗,约定的时间要到了,我想清楚地听你说。”
她依旧是那样地看着我,只是眼里偶尔有一丝光亮闪过,很久很久,我们都这样静静地坐着,我等着她开口,她一定会开口。
很久,“我打算忘了他,讲真的。”她给了我一个很无奈的微笑。以前小五笑得总是很灿烂,她把自己比作阳光,而现在她的笑,淡得更像月光。
“大学的第一年,我们联系很多,你知道的,我们都以为我们能够敌过时间,只要心里有信念,无论多远多久都不是阻碍。可是大二的时候,我们似乎都更投入于大学的生活,他还是习惯性的优秀,忙到吃饭都没有时间,更别说和我联系。而我呢,建筑学课程加重,什么都学不懂,偶尔想要向他吐吐苦水,他都很忙,我像一个在乞讨爱情的乞丐,觉得自己好可怜,那段时间,我真的要崩溃了。”小五说。
“这些我知道,所以你才离开学校,也不联系他的吧?”我问。
“是。我想忘记他,我觉得这样才是正确的,毕竟人生的路还长,我相信,前方一定会有一个更好的人在等我。不久之前,我看了柴静对周星驰的一个专访,他看上去太苍老了,一点也没有二十年前飞扬的影子,柴静问星爷,为什么《大话西游2》里面的主题曲还是沿用《一生所爱》,他说,因为从过去到现在,爱还在。我听了有些感动,但更多的是悲哀,也许和紫霞仙子的错过造成了他当年的遗憾,但是二十年后的今天,他过得这样颓败,何尝怪得了别人呢,他活在记忆里,就注定看不见未来的曙光。”一片银杏叶落在小五的腿上,小五拿起它,“我要把它做成书签,因为它赞同我说的话,才落下来的。”
我笑了,捡起一片地上的叶子,也拿在手里把玩。“那阿策的意思呢?你总是默默关注他,他没有察觉吗?”
“我不知道,他不在意了,或许。他能够拿得起放得下,其实也没什么不好,他没有永远爱我的义务,时间真的过得太久了。相比而言,我倒不喜欢患得患失的男生,至于关注他……”小五埋下头,我还是看出了她难以掩饰的难过,她的嗓子哑哑的,很干燥,“我已经习惯了把他的爱好当成自己的爱好,把他的生活当成自己的生活,你没有爱过,不会明白的。”
我不想再聊下去,虽然是我挑起的话题,可我觉得此刻过于沉重了。我见证了他们相爱过程中的绚烂美好,也眼见了这份爱的无声凋零,我心疼她,却难以体会她的心疼。我知道,回忆起来连呼吸都生疼的感情,终会酝酿成最浓最烈的酒,成为人生中最珍贵的礼物。
“你有想念过一个人吗?想念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从来不曾主动记起,却没有一刻忘记,我对阿策就是这样的。不过,我现在想起他已经能够平静的应对了,你不用担心我。”小五的眼神却没有聚焦,仿佛在回忆一件很遥远的事情。她的语气恢复了平静,就好像没有别离,没有伤痛,而她也只是这样淡淡地讲着别人的故事一样,“有些习惯养成了是很难改的,我也不想刻意去屏蔽他的消息,因为我曾经试过,适得其反,所以,顺其自然吧。”
我装好相机递给她,拉她起身。“我们去吃饭吧。”
“嗯。”小五接过相机,深吸了一口气。
我把手揣到小五的衣包里,尽管晒着太阳,但在冬日里逆风行走,怎么说都是冷的。小五踮着脚尖,不想踩坏了这些叶子。我回头,看到一个外国人正托着单反对着我们,他给了我们一个大大的微笑,很温暖。其实很多时候,我们都只顾自己拍着风景,却不知什么时候我们也成为了别人的风景。
在烂尾的爱情里,有的人能够很快的自愈,有的人却要用很长很长的的时间等着伤口流完脓,消完肿,再愈合。可是不管是哪一种,旧伤总是会好的,这一点,我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