摔下秋千的女孩

14年左右我很喜欢玩微博，经常写了村子里的事情发在博客上。我几次想写堂姐的故事。写她孤苦的童年，悲惨的青年，最后苦尽甘来，得遇良人日子美满的人生。不过因为拖延症一直没写，没想到今年春节回家竟然听到她的死讯，令人感慨万千。

堂姐是六伯伯的小女儿，上面一个哥哥。六伯伯一儿一女，凑成一个好，按说应该日子幸福，可惜从我记事起六伯母就有精神病，常年瘫痪在床。我的记忆里，六伯母就总是被六伯伯架起来放在院子里的凳子上，一坐一整天，口水流到胸口，只会傻笑。堂姐小小年纪没人照顾，反而从小就要照顾妈妈。还是小学生的她就已经每天放学回家洗衣做饭给妈妈喂饭收拾家里。

堂姐比我大五岁，小时候我是她的跟屁虫，她家住在村子一个角落里，前面有人家，房子右边是乱坟堆。饶是乱坟堆，也是我们小时候的乐园。乱坟堆里树木高大粗壮，枝叶遮天蔽日。下面杂草丛生，各种小动物生活在其中，惹得我们一群小学生在里面流连。我们爬上大树乘凉，在树上荡秋千，荒草堆里逮野鸡抓兔子，日子也很欢乐。

没过几年，六伯母去世了。堂姐心情很低落，用她的话说，虽然从小没有得到过母爱，可是好歹妈妈在世的时候放学回家总有个妈叫叫。

六伯母去世之后，六伯伯积极地托人找媳妇。过了没多久，有个女人来到了六伯伯家。这个女人干净利索，温温柔柔，说话细声细气，到了六伯伯家以后很勤快，每天给六伯伯洗衣做饭。六伯伯之前一个男人拖着一双儿女日子过得乱七八糟，屋子里灰尘满布。在那之后都好了，被女人收拾地井井有条。六伯伯很开心，脸上一扫之前的垂头丧气，志得意满起来。

转眼到了秋天，地里庄稼都熟了。秋天是收获的季节，六伯伯天天在地里忙的团团转。一年的经济都靠秋天成熟的庄稼卖钱了。六伯母也很勤劳，家里地里都帮得上忙，忙了一个多月，终于忙完了，六伯伯感慨自己有了个贤内助，越发欢喜起来，要知道以前家里地里都靠六伯伯一个人，家里一个生病的妻子，两个孩子年纪尚小，都是要他操心的人。

几天以后，六伯伯串门回来，发现家里收回来的玉米棉花都没了。他大吃一惊，赶快去看自己藏钱的小抽屉，果然也是空的。原来女人趁六伯伯不在家，偷偷卖了收回来的庄稼，卷钱走了。六伯伯再想去找，发现女人讲的信息都是假的。

受此打击，六伯伯更颓唐起来。本就不富裕的家庭也更加穷困，堂哥堂姐的日子也越发艰苦。之后六伯伯又找了女人，都没留下来，六伯伯终于意识到不会有女人愿意嫁给他过日子了，这才作罢。

就在这样的环境下，堂姐长大了。

堂姐长到十七八岁，已经出落成一个水盈盈的美人。六伯母虽然是个精神病加瘫痪，长得倒是真的不错，大眼睛双眼皮，皮肤白皙，都遗传给了堂姐。到了待嫁年龄，络绎不绝的媒人踏破门槛。

那时候我已经上初中了，只有周末在家。堂姐到了爱美的年纪，经常弄了衣服让我妈妈帮她修改。她经常跟我讲她那些玫瑰色的心事，憧憬着未来。认识的哪个男青年好啦，这个帅那个富另一个温柔体贴。堂姐说，太多了，挑花了眼。毕竟是一辈子的大事，堂姐很想找到一个如意郎君，好幸福美满一辈子。

有次周末回家，感觉周围的几个伯母婶婶经常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好像有什么神秘的事情发生，又背着我不让我知道。断断续续听她们说，还是个黄花大闺女，要是个媳妇还稍微好点。我忍不住好奇去问，得到的回答都是，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少打听。这让我越发纳闷。

很久以后我终于知道，原来是堂姐被强奸了。作案的是熟人，就是堂姐家前面一户人家的男人。男人四十多岁，正是身强体壮的年纪。趁着六伯伯晚上出门打牌，堂姐一个人在家，就去了堂姐家强奸了她。

听婶婶她们说，事情发生以后堂姐跑去她妈妈的坟上嚎啕大哭，像牛一样。虽然没有被妈妈照顾过，心里最后的依赖还是妈妈。

堂姐报了警。然而无济于事。那个男人做完以后就逃走了。几年后在逃去的地方站稳脚跟把老婆孩子都接了过去继续逍遥快活这是后话。然而堂姐的人生却被毁了。再也没有媒人上门提亲了。

那时候堂哥已经结了婚。堂嫂就有点不待见这个小姑子。亲妈去世，兄嫂成家以后父亲在家里也没什么地位，堂姐的处境越发尴尬。之后堂姐的亲婶婶为了三百块钱的媒人钱把堂姐嫁给了深山里一户娶不起媳妇的穷人家。

堂姐没有办法，也只有嫁过去。到了婆家也不受待见，嫌弃她婚前脏了身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虐待还是长期精神压抑，堂姐生了病。本来只是小病，然而婆家不给看病，哄她回娘家。回了娘家父亲没钱给看病，兄嫂要过自己的小家庭，也是没人管，只好回婆家。婆家也不管，就让堂姐躺着等死。

终于堂姐病的起不来床了。六伯伯毕竟心疼女儿，找了辆车去婆家把女儿接回来。据说那家把所有的东西都藏了起来，锅碗瓢盆窗帘，什么都没放过，就怕堂姐走的时候带走。

人是接回来了，然而还是没人出钱给堂姐看病。嫂子又怕堂姐死在家里晦气，就又托人给堂姐找了个婆家。不要彩礼，只要婆家给看病就行。

然后堂姐的病治好了，只花了一万多块钱。

原来一万多块钱就能值一条人命了。

新的堂姐夫是个老实人。穷，但是心肠好。堂姐病好以后，两个人好好过起了日子。堂姐夫不识字，据说是妈妈改嫁以后带过来的，到了这边又有了新的小孩，所以也是从小不受待见的存在。在这个时代，他甚至没有去上过一天学。他不识字，但是长得人高马大，有满身的力气。他去工地上干活，肯下力气，别人干不动或者不愿意干的活，他都卖力去做，所以工钱还挺不错。堂姐夫和堂姐两个人一起勤勤恳恳，像蚂蚁一样，建设着自己的小家。电视，沙发，茶几，一样一样，从没有到有，日子过得像样起来。

然而堂姐一直没有怀孕。包括前面嫁的那户人家，到现在这家，几年来一直没有怀孕。身边的人风言风语又多了起来。她婶婶甚至要她去医院领养孩子。一度堂姐也怀疑自己是不是有问题。

堂姐小时候发烧，六伯伯粗心大意，没有及时送堂姐去医院，以为是普通感冒没放在心上。结果后来发现是脑炎，虽然治好了，也落下了后遗症。并且因为六伯母的精神不正常，可能对堂姐也有遗传。再加上一直没小孩，周围各种议论，堂姐自身压力也大，渐渐真的精神不正常起来。

但是堂姐夫没有抛弃她。他带她四处求医，耐心哄她吃药。堂姐不肯吃药，说，我才不吃药，你们都不吃的东西，就哄着让我吃。堂姐夫笑着讲给我们听，说，堂姐说的对，逻辑没毛病。眼里话里都是疼爱。这个男人心眼实，对人好，再多的痛苦都默默承受。

在堂姐夫的悉心照料下，堂姐病好了。恢复健康以后好运来了，堂姐连生两个小孩，一儿一女，没了遗憾，幸福满满。

我只见过堂姐夫一次，在六伯伯的葬礼上。他这个女婿披麻戴孝，跪在门口哭的真心实意。我和堂姐在屋子里守灵，两个小孩跟着跪在妈妈身边，非常机灵可爱，遗传了堂姐的美貌。

如果时间定格在这一刻多好。堂姐苦尽甘来，有了疼她的老公，有了可爱的儿女，日子简单幸福。葬礼之后，堂姐没了牵挂，回来的次数更少，我几乎碰不到她了。但是偶尔会听到她的消息，说她日子过得很不错。

春节表哥来家里拜年，我爸拿出酒来喊表哥喝。表哥说不能喝酒，开车来的。我妈在旁边说，开车千万别喝酒，现在路上车多人多，稍不注意就容易出事故。年内我侄女就被车撞死了。

等等，侄女？我妈的侄女？我惊恐万分，问我妈，我妈说就是你堂姐。年内堂姐好好在人行道上走，后面一个老头开车。因为后面的车要超车，老头惊慌失措，为了躲避那辆车，冲上人行道撞上了堂姐。堂姐在重症监护室躺了四十多天，也没有救回来，三十多岁就这么去世了。

我当时捧着碗，就愣在那里了。胃里一阵阵翻江倒海。我堂姐，怎么可能？她苦了这么多年，好日子才刚刚开始，怎么就死了？我一丁点也想不通。为什么？凭什么？老天是怎么安排的？强奸她的人还好好的，已经当了爷爷，孙儿膝下承欢。抛弃她不给她治病的人也新娶了媳妇在过日子。而无辜的堂姐。。。

我想不通，不明白为什么是这样。我脑子里还是和堂姐在树林里荡秋千的场景。堂姐荡得很高，秋千没绑牢，绳子松脱，堂姐摔下来坐在地上正扁着嘴要哭，看到自己满身尘土的样子转又破涕为笑。

摔多痛也笑着哭的堂姐，就这么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