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 3

     傍晚的风轻轻吹动炊烟，在天空划出自由散淡轨迹。坐在灶台前的女人大眼无神，锅里的水兀自沸腾着，水汽越卷越躁动，年轻的女人发出沉闷的叹息声，和在水汽里，消散在空中，轻飘飘的没有分量，如同她的身份，命运，在水汽里翻滚，打在脸上，如泪水，炙热，多情又脆弱。青花木讷的呆坐着，夜色魔爪伸向她，攫住她，让人窒息。火焰向上舔着，张牙舞爪，火光映衬在本该是少女一般明艳的脸庞上，可是现在那张脸，苦涩又干枯，如同炙烤的木条，燃干水分，剖去嫩皮，烧出内心，纠结缠绕，慢慢化为灰烬。

       月子里过重的体力劳动让青花的身体受到极大伤害，贫血营养不良，身体的苦痛不算什么，心灵的压抑让她痛不欲生。她时常梦见桂子在梦里出现，温柔的抚摸她姣好的面庞，温柔如水的眼神肯定的告诉他，有我在，都不怕，可转眼之间桂子又抱着死去的孩子，冷漠的看着她，一句话也不说……噩梦常把熟睡的人惊醒。苦痛之后青花也在思考，农民的生活，就是这样的任命么？她试图用学过的文化解释，可是她似乎已经进入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读书成了百无一用。

       屋漏偏逢连阴雨，身体衰弱的青花竟然怀孕了，傻子的娘似乎看见了曙光，嘴上的尖刀利刃也圆滑了一些，赶着傻子出去玩，夜里也不让傻子住在厢房纠缠媳妇，没有傻子的闹腾，青花的日子好受了一些。仿佛又活过来一些。庄稼青了又黄，傻子拉着一条凶恶的大狗满屹梁上转。德善听闻女子又怀上了，打发满堂的娘去看看。小脚又瘸的女人挎了篮子，几颗新下的鸡蛋，黄灿灿的新小米，还有一小袋子晒好的红枣，一大块烧好的猪肉拿油布包了，这可是好东西，补身子用。看着娘远远的一步一颠的走到窑洞前院，青花挽住娘的胳膊走进自己的小屋，黑黢黢的透不进光，门洞的地上散落着巴掌大的亮片，俩个人坐在炕上，盘了腿，青花拉过小炕桌，娘把篮子的吃食拿了出来，嘱咐道，闺女你藏起里偷偷吃，别让傻子看见。说完从侧襟里掏出一个小包，原来是手绢，递给青花，青花打开手绢，里边是一些脏旧的零钱，一毛一毛的，一大塌子。放在身上，备个吃喝用。看着寒酸的破窑，女儿的身上虽然穿的干净，竟还是出嫁前家里的衣裳，做娘的安顿女儿注意身体，有事就捎话来。送走了娘，想着一口水都没喝，连顿饭都没法留娘吃，青花心里很不是滋味。

      傻子在屋里翻腾，发现藏在被窝里的吃食，祸害了一顿，拿了吃剩下的猪油喂了它那条狗子，油布扔在院子里，青花下地回来一眼认出来，捡了起来，转身就跑出去找傻子。远远看见傻子蹲在阳坡地上和小孩子玩，跑上去就给了一耳刮子，傻子霍的站起来，着了疼的傻子开始喊娘，叫着吼着开始冲向青花，俩个人撕打起来。傻子虽然人傻，可气力总比女人大的多，青花被摁在地上，傻子骑在青花隆起的肚上，又闹又打。转眼青花的头发就散落在地上，棉衣的衣扣被揪开，脸上看不清楚颜色，只听见尖锐的骂声，傻子，你这个傻子，我和你没完！

       傻子的娘和兄弟妯娌闻声围了上来，拉开俩人，青花躺在地上不愿起来，手里紧紧的抓着那张包猪油的油布，眼睛瞪的能喷出火来。怒火燃烧着青花，可眼里一滴眼泪也没有。傻子的嫂子没好气的指桑骂槐，责备青花丢人现眼，和傻子一般见识，还是城里读过书的人哩。青花忿忿不平，领着这帮人看了傻子祸害的现场，鸡蛋摔在地上，枣子散落。一家人叽叽喳喳讨论了半天，认定是青花偷了傻子家的粮食，还打算私藏起来接济娘家，逼着青花交待，到底偷了多少粮食，又说家贼难防，这个扫把星身上没一点好事，真是晦气。

        青花一颗米也没留下，还遭了陷害，空长了一张嘴却无处说去。莫名的痛苦像一条恶毒的蛇一样纠缠着青花，让她越发沉默起来，咬紧牙关，忍耐着最后的承受力。

         天越来越冷，屋檐悬挂的辣椒玉米都快没了颜色。黄风肆虐，转眼就入了冬。

       一天半夜，青花肚子开始痛，宫缩频率加快，马上就要临盆，她手捧着肚子，挨个敲门叫着婆婆，嫂嫂，连傻子的名字也喊了，微弱的呼叫就如同寒风里的树枝，一家人就和睡死过去，没一个人过来帮一把手。回到自己的小屋，绝望的冷风吹着门框，咣铛作响，青花咬着枕巾，汗水湿透了脊背，宫缩的阵痛从下身传到脑后，整个人就像是锥子贯穿了似的痛，骨头裂开，浆水肆流，孩子无声的诞生了，连一声哭都没发出来，瘦小的身子裹在血水里…青花剪断了脐带，一丝气力都没有了。夜那么静，天这么冷，连个包孩子的东西都没有，情急之下她撕开了自己的棉被，就出芯子里的棉花，包裹住这个奄奄一息的生命，轻轻放在自己的身边，让身体的热气温暖这个冰冷的孩子。

         做完了这一切，青花也彻底累垮了，嘴里有苦涩的腥味，是血，咬破的嘴唇还在流血。整个人如同这个屋子一样空荡了。青花轰然躺倒在孩子旁边，身子轻的像要飞起来。心里隐约有一种解脱的感觉，这肉身像是自由了，脱离了某种束缚，孩子的，家庭的，甚至是这个地域的绳索，飞走了。一个大胆的念头涌了出来，青花，跑吧，逃离这个魔鬼一样的地方，不要再过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了！这个想法一旦蹦出来，就像是一种信念一样，像击鼓一样，越锤越响，越来越鼓舞着自己。对！向一种新的生活跑，不再受这种憋屈的气，不再让爹娘忧愁，是的，她青花饿不死的，她有文化，不仅有文化，还有体力，做什么也不会饿死的……万一有一天过上好日子呢，吃饱穿暖，有钱挣了，她一定接上大大和娘享福，还有满堂，还有俩个妹妹……想着想着，天色渐渐透过门缝，留下一丝曙光。突然，青花想起一件事情，她看了看眼前这个孩子，他无声无息的躺在那里，她的眼眶酸涩，冲出俩行泪水，这个孩子不应该来这个世上，不该来这个地狱一样的家，不该有傻子那样的父亲，不该受这个罪，不该受这个罪的……都是罪孽，我就是那个罪人，是我带他来的。青花开始斗争起来，走还是留，要走就不能带着这个孩子，也不能留下让他继续遭罪。她反复挣扎着，天就要大亮了，傻子他们醒来就什么都知道了，想起自己的计划，青花慢慢将被子盖在拉在孩子脸上。一切都是无声无息的，这个冬天清晨来的格外凛冽，格外平静，一切都像是昨天的模样，什么都没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