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哪里
我在故乡的时候,我的父亲已经不在了,他的这种不在的说法跟别人的驾鹤西去是不一样的。是的,我的父亲不是与世长辞的,而是他去外边拜访战友时他从此就没有回来。
现在,我在与故乡山隔南岭、水隔长江的彩云之南,我还会经常梦见我的父亲。在梦中,我的父亲仍然像一棵松树站立在我的身边,他依然那样笑得满脸起了褶子地跟我讲着话,我也很高兴地跟他说着我的妻儿,然而,一阵冷风吹来,我父亲就会倏然消逝不见了。
我午夜梦回,想起我还在故乡的时候我父亲便已失踪了,我不禁心如刀绞,我在心里发出了呐喊:父亲啊,二十一年来,您去了哪里,而今您又在何方?!我当然不能像在梦中一样能够听到他的回答,我禁不住泪如雨下,我的如长江大河的泪水啊,都快把我头搁着的枕巾漂浮起来了。
我父亲是军人出身,他在十多岁时就投奔新四军当兵去了,听人说是当年新四军从苏北平原过境时父亲不顾死活地跟着队伍走掉的,难怪父亲会唱黄桥烧饼歌,敢情他跟着首长参加过黄桥一役。
可是我父亲的军人性格让他转业回乡时跟地方政府领导总是格格不入。举例来说吧,他从队伍下来后就被安排到故乡名镇戴南镇供销社上班了,其实他去的时候还没有供销社,供销社就是他和几个朋友一起开创的,当然这个开创的经费都是财政部出资的,他们只不过付出了体力劳动而已。
按说我父亲对于戴南供销社来说他应该是开社元勋了,可是到上边号召老干部下到农村时,那个供销社管事的却无视我父亲的功劳,更没有想过父亲比他还要资格老,他只看到我父亲是一个天生的犟种,他认为我父亲的眼睛里从来就不留沙子,所以他逼迫着我父亲打报告下到农村。
我父亲天生的犟脾气上来了,他不顾伙伴们的劝告,他对那个管事说不是我怕你,而是我看不惯你这副德行,他打报告下去了。
那个领导早就把他当成眼中钉肉中刺,必要撵走他而后快,暂时被我父亲吹胡子瞪眼睛地说一下,他也能做到大丈夫能屈能伸。对父亲的吵嚷,他不仅不生气,他甚至可以父亲要打他哪边脸颊他都可以把哪边脸颊凑上去,他可以让我父亲尽量过一把瘾去。
当然,我父亲没有扇他耳光,这个王八犊子禁不住心花怒放,他高兴万分地给我父亲和其他下放干部的胸前戴上大红花,他还让人敲锣打鼓地把我父亲送到苏北平原蒲场村的老家。
我父亲就这样回到了老家,我母亲带着我大哥也回到老家,本来还要带着我的,但那时我还不知在哪里转筋,我母亲还没怀上我,因此,我母亲只能带着还只有三岁的我大哥跟着我父亲回到了老家,那时我二哥还没出世,就更谈不上我了。
我父亲到了村里后,村当家姜德喜就让他到一个小队里当算贴,后来发现擅长闭着眼睛也能装手枪的我父亲在人情世故上并不是游刃有余的,他又把我父亲调动到村粮库做保管。
我父亲在粮库里一呆就是二十多年,在这期间,他并没有像有些作家写的利用粮库保管的位置去做些不地道的事情,更没有去勾引哪个女人,至于有没有哪个女人主动对他视好,这个我就不很清楚了。再说了,即使有这些事情,我也不会说的,因为子不言父过嘛,有哪个闲得无聊会把父亲的过错放在嘴上呢?除非他(她)是个傻子,否则,他(她)绝对不会去乱说的。
然而,不管我说不说,我父亲离开村粮库还是因为后来一个少壮派的村当家(姜德喜已退下来了)说他怎么怎么的,现在我想可能是那年轻的村当家不能怎样而对我父亲羡慕嫉妒恨吧?我想那是一定的。
我父亲从村粮库里出来后人就一下子蔫了,当他看见一个不是组织上但会给死人扎纸房纸车纸电视的人接替了他的位置时,他的心理就更加不平衡。
我现在这样写我父亲,我是实事求是的,决不去有意拔高他的形象,也不去故意贬低他,但我既然把他写到小说中来,我还是要把一些对他不利的成分去掉的,因为人总是自私的,我也不例外,俗话说得好啊:“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譬如我父亲说那个会扎库的男人之所以能接替他的位置,可能是因为那个男人是个俏麻子,他还吟哦人家嚼烂的诗一首:“羡慕君面好文章,点点圈圈不计行”,这种掌故我是不会说出来的。但我看人家并不是俏麻子,不过从中我也发现了他离开村粮库可能不是如村管事所说怎样的,而是他的那张幽默风趣的嘴害了他。
我父亲离开村粮库后尽管精神不振,但面对充塞着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生活,他还是要打起精神去上工的。
后来农村里搞单独核算后,我父亲因为我二哥要结婚急需要用钱,他还到处揽活儿,他用家里的一艘小水泥船专门帮人家运输货物挣一点儿活钱。蚌蜒河,我故乡的河流,你可以作证,我父亲撑着一副瘦骨嶙峋的身躯,他站在船舱里用力划桨的形象,你应该铭记在心,而且我父亲两鬓过早地染上洁白如雪的秋霜,你也应该是晓得的啊!
我父亲就是这样为了儿女任劳任怨的。
后来在我母亲英年早逝后,上边给我父亲落实政策,我父亲每月也拿到到了老干部补助金了,我二十多年前还在故乡时,他已经每月拿到四百元补助金了。
他有了这些钱并不私藏着,到我盖新房时,他一下子就拿出了两三千元人民币帮我买建房材料。我当时怕别的兄弟说,不让他把钱拿出来,但他却说不要紧,他有钱,只要他活着一天,这份老干部补助金他就会每天都有的。
然而,令我始料未及的是,我的新房在我大哥和我二哥的新房盖好后也落成不久,我奶奶却在那年的一个数九隆冬的一天去世了。
我到今天细细想来,我奶奶那年94岁之所以去世得那么快,可能是因为她住在我家一时没人照顾她的缘故。
当时我妻子正好因为难产我送她到戴南镇医院生产了,我父亲也到戴南医院帮我叫机帆船送我妻子的,我奶奶一人在家,尽管我托我二婶给我奶奶端茶送饭,但我奶奶还是因为缺乏得力的人的备加呵护在一个数九隆冬的夜里被冻着了,等我妻子生下我女儿一个礼拜后回家时,我奶奶已经撒手人寰了。
我奶奶去世后,按照常识是应该由我父亲和我二叔共同承担丧葬费的。
我记得当时招待来送奠仪的在我堂哥家里,我二叔手捏一沓钱对我父亲说了一句话,由于年数久了,我已经记不清我家一个长辈坐在一张八仙桌边说的是什么话了,但那意思我是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他的意思是说他拿出两千元钱出来了,我父亲也要拿两千元钱出来。
四千元钱用来给我奶奶火化和买木头做棺材以及招待全村拿黄草纸做奠仪的人,在当时还算得上可以的,因为钱相当坚挺。
我父亲因为帮我盖房把他的补助金全拿出来了,他已经暂时身无分文,在这时候他应该很能理解“有钱能使鬼推磨、无钱逼倒英雄汉”的意思了。
我父亲拿不出钱,他又羞于跟我二叔讲他有四个儿子,一个儿子抬一张八仙桌的一边,四个儿子就能把一张装满了山珍海味的八仙桌稳稳当当地抬到堂屋中央,他只是把头低下去,把头低下去,都快低到尘埃上了。想不到啊,当年我父亲风华正茂时,在那戎马倥偬的岁月中,他驰骋沙场叱咤风云,可是到最后却沦落到不名一文,连安葬自己的生身老娘的能力都丧失殆尽了,这是怎样的中人心碎啊!
我的父亲,看着您如此卑微地低垂着头,我心里很难受,同时我也很愧恧,恨不得地上裂一条缝我一头钻进去,恨不得买块豆腐我一头碰死,我无地自容!
我为了给我父亲解围,我迅速回家跟人家借了两百五十元钱拿给了我堂哥,我大哥、二哥和四弟见此,也只好没话讲地把钱拿出来了。
我现在回想起来我是不能怪我的兄弟们的,俗话说得好啊:“各房点灯各房亮”,还好的是到时还能对老父亲来相帮。可是,面对着低头到尘埃上的老父亲,我们这些不孝儿女难道不应该受到道德和良心的无情鞭笞吗?!唉,都是贫穷惹的祸啊!现在,我虽然没有很富裕,但我却要这么说,这跟贫穷有什么关系!
我们后来冒着严寒把我奶奶送到茅山火化厂火化后,又把她的骨灰盒放到早就打好的棺材里,然后一直把她的棺木送到村东的桃园垛上安葬了,这样,一代高寿老人才与尘世彻底告别了。
我奶奶去世后,我父亲精神就有些恍惚了,其实他还不足70岁,应该不会得那老年痴呆症的,但他毕竟还是精神有些恍惚了。一年后的一天,我父亲到外边拜访他的战友,他就再也没有回来,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父亲,您现在在哪里?而今您又到了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