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特里克·莫迪亚诺《八月的星期天》片段
1、咖啡馆外边,大道上的路灯一个接一个地亮了。起初只是暗褐色的颤动的光,像蜡烛一样,似乎一阵风吹来就会熄灭。不一会儿,跳跃的光点却变成了一片乳白色的耀眼光幕。
2、在小广场和维克多·雨果大街拐角的一幢楼房里,三层的一个窗户灯光亮起来,那里以前是爱芙拉顿·贝伊夫人住的地方。她是否还活着?我应该去按她的门铃,或者去问问看门人。我凝视着被黄色灯光照亮的窗户。我们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爱芙拉顿·贝伊夫人早已去世了。但我却想,城市也许还保留着对她一生模糊的记忆。她是一个可爱的幽灵,是遍布尼斯的数千幽灵中的一个。有时候,她会在下午时分来坐在阿尔萨斯·洛林公园这条长凳上,就在我们身边。幽灵是不会死亡的。在它们的窗前永远有灯光,就像我四周这些楼房的窗户一样。这些楼房的赭石与白色相间的外表被广场上的华盖松遮得若隐若现。我站起身,沿着维克多·雨果大街漫步而行,机械地数着梧桐树。
3、当初,希尔薇娅到这儿来跟我会合的时候,一切都显得和今晚截然不同。那时尼斯对我还不是熟悉亲切的城市。而现在我总是步行回到玛杰斯蒂克的大厅和我那间暖气不管用的房间。幸亏蓝色海岸的冬天是暖和的,盖着大衣睡觉我也无所谓。我怕的是春季。春潮的到来像一股海浪,每次我都感到摇摇晃晃,仿佛就要从船上掉进海里。
4、那时候,无数男男女女在逆光中的身影从我们面前飘过,在我和希尔薇娅眼中他们都显得如此苍老。现在,维尔库终于也变成了这些影子中的一个……我忽然感到害怕起来,内心想着自己大概也成了他们中间的一个。
5、早上醒来,每当我们听见雨点落在花园小屋锌皮顶上敲鼓般的声音,就知道一整天都是这样的天气,于是我们就常常在床上躺到天黑。我们宁愿等天黑以后再出门。白天,雨洒落在英格兰人大道上,洒落在棕榈树和楼房顶上,给人一种凄凉的感觉。它浸湿了墙壁,淋透了小歌舞剧的布景,要不了多久城市漂亮的景致就全是水淋淋的了。而夜晚则以明亮的光线和霓虹灯抹掉了这种感伤的气氛。
6、我的脑子里一切都混淆模糊起来。往日的一幅幅画面在一片稀薄透明的糨糊中乱绞在一起,又渐渐分开,膨胀,变成彩虹色气球的形状,似乎处于破裂的边缘。我一下子惊醒了,心跳不止。周围的寂静更增加了我的不安。通过麦克风传进房间的“远方”协会报告人的声音已经没有了。刚才,这个单调的声音和后来放映的纪录片音乐——很可能是关于太平洋的电影,因为有夏威夷吉他的呻吟——给我催眠,于是我睡着了。
7、一切都是平静地,以几乎令人觉察不到的方式发生。就像地毯慢慢地织成,或者像大道上的人群从我们面前缓缓流过一样。
8、从咖啡馆的大玻璃窗望过去,马塞纳博物馆花园的铁门和棕榈树映着碧空。天空时而是清澈的湛蓝,时而呈傍晚特有的玫瑰色。黄昏降临时,棕榈树渐渐化作一片模糊的暗影,随后,被海滨大道和利沃丽街拐角的路灯披上一层清冷的光。直到现在,有时候我还去这间酒吧,我从利沃丽街的厚木门走进去,以免穿过饭店的前厅。我总是面向朝海的大玻璃窗而坐,正像这天晚上和希尔薇娅坐在一起一样。我们望着玻璃窗,目不转睛,外面明亮的天空和棕榈树同里边半昏暗的酒吧对照鲜明。过了一会儿,忽然一阵不安抓住我,那是一种近似窒息的感受。我觉得我们像是关在鱼缸里的金鱼,只能透过玻璃看外面的天空和树木,永远呼吸不到自由的空气。只是随着夜幕降临,玻璃窗转暗,我才轻松下来。这时酒吧的灯全亮了,在这强烈的灯光照耀下,不安的情绪渐渐消散。
9、这一天下午,天空一碧如洗,棕榈树挺拔高大,楼房那样粉白有致,一个像维尔库这样的幽灵根本无法抵抗这夏天般的色彩。他是无力抗拒的,他必将在弥漫着金合欢花馥香的空气中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