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是一个“哀”字了得
岂是一个“哀”字了得
远心
读毕《金瓶梅》，顿觉“凡心尽褪”。
将近午夜，吵闹的孩儿像被孙悟空的金箍棒定住一样，平平地呼吸着进入梦乡。到阳台，手挡住灯，看空中可有月。只见灰茫茫惨淡的天，无星无月，沙尘到来的前兆，风在路上。
近日浑身酸软，是倒春寒寒气侵体？凉入筋骨，到气血弱时便越张扬起来。阴气驱逐阳气，从头顶溢出。春阳萧条，一任邪气侵扰。到水龙头下冲热水，只闻耳畔嘈杂呼啸，莲子一样的花洒，竟然丝毫也不袅娜娉婷，仿佛从荒野古寺中，传来阵阵鬼哭人悲，凄风苦雨。
清代张潮说：“《水浒传》是一部怒书，《西游记》是一部悟书，《金瓶梅》是一部哀书。”
兰陵笑笑生，必是看透了“生”的种种可笑。各色人等，无论奸邪富贵，无论青春年少，无论襁褓老颓，在种种色相百态中演绎一番，然后退场。上场无不花枝愁颤，下场无不仓促混沌。看那唯一算得上善终的吴月娘，在世间亦是百忧千虑，何得一处心安？
明清章回小说，作者是掌握命运之舟的舵手。他们自己未必不是那风月主人，却把自己的肉身和心灵悉包裹在洪流之内，让你辨不清哪里是他的人，哪里是他的梦，哪里是台下的看客，哪里是台上的戏子。能装得下那许多的悲哀和沉重，事无巨细，娓娓道来，不是出世者？又是何人？
性在《金瓶梅》里算是张扬了，甚至可以说是张牙舞爪，可性并不单单是性，和每一个男女之命紧密相关。性离得最近的当时爱吧？但在《金瓶梅》，已不是爱，而只是命。是生命本身的呈现，是生命本能的需求，是生命存在的依附。性是人的性还是命的性？性是主体还是奴隶？
整部书，写了那么多男女之性，不过都是性奴。甚至连作者本人对性的态度，也都是奴。中国古人认为性能泄精，过劳必害身。道德轮回，性道德是伦理中最核心、最激烈的道德核心，性道德的错乱、失常、失序，必然导致命的沦丧、冤冤相报的轮回。
合着整部书，就是对性的集中批判、审判、宣判？
毕竟中国人开始大张旗鼓地谈性，这是好的，不再只是藏着掖着做贼一样地偷窥。可如此多的道德审判、如此悲哀的社会批判、如此沉重的轮回报应，让刚刚觉醒的杜丽娘们即便是做了梦，也不敢再想再说，直接连梦也要咽回到潜意识里去。
明中后期的人性觉醒、张扬，到《金瓶梅》可谓一大结点。正面和负面，清醒和混沌，矛盾和悲剧无一不在这里呈现。而最终毫无起色的沉哀，像洪流一样席卷人欲，使人宁可清心寡欲，宁可做伪君子，宁可做平稳健康的普通人，也不往那性爱追求的邪道上走去。
汤显祖敢在《游园惊梦》中那么唯美纯粹地写性爱，神交、性交在如花似玉的才子佳人间实现，让人从中体悟多少生命的压抑、自由、渴望和呼喊。汤显祖岂能不知这一切都是戏？都是假的？他却要拚却一生的悲哀和梦想，让这一对玉人生死死生，最终借助世俗政治实现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偏偏又有一部《金瓶梅》，把一切梦都打破了，甚至对性本身判了比常识教育更加狠力的死刑。西门庆只是一个典型，这书里凡追求男欢女爱的，皆没有一个好下场。看来看去，写来写去，只都是错。
倘若这世间的性和爱竟都是错了，那么每一个人就都是错生的孩子，又将错就错地度过错误的人生。所有人都错了，人类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当我们开始质疑生命本身存在的合法性时，我们剥夺了人和其它生物一样存在的必然合理性。
网上同时播放着电影《金赛性学博士》，一个生物学博士开始研究性，大量地调查性，发现性行为很难有一个确定的模式，各种人们眼里“不正常”的性行为，广泛地存在并广泛地被压抑，这些压抑常常是导致人们生活和身体出现各种问题的发端。他拚其一生之力做调查研究，想要揭开性的遮蔽。
他当然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人类在不断地远离自身然后再回到自身，在这个过程中，不停地走弯路，不停地走错路，不停地斗争和解放都是必然的。
《金瓶梅》是著名的禁书、淫书，我却觉得不是因为它淫而可禁，反而因为它的偏执而当慎读。当然，禁是最不可靠的，越禁越张。想要打开紧闭，不是靠禁，而是靠认识的提高、发展，靠人类的诚意和肯定自身存在合理性的诉求。
鲁迅说：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这话在性的问题上尤其重要。如果不读外国书，只读一本中国的《金瓶梅》，非得有超人的能力才能得出一个正确的印象来。错误之累积，到了一定程度，深入到社会心理、伦理风俗、宗教迷信中去。想要纠错，揭开遮蔽，非得借用外来的武器不可。
《金瓶梅》和《红楼梦》，无疑是中国古代难以超越的小说经典，但这两部书同样的走投无路的悲哀，也是从文化内部发出的积重难返的叹息。到处是坟墓的味道，到处是圆形的无出路的轮回，使人产生挣脱出去，到远处看看的愿望。
岂是悲哀而已，必然是要带着血的镣铐前行，为濒死的人寻找一条生路，挑开哪怕仅仅是一角的光明。
2013.4.1 0:1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