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1-29

白鹿原南原（砲里原）是我的家乡。在这里，不管谁家老了老人，都会请来乐人来为死者唱戏。家乡人常把秦腔乐人叫作“鼓尚”或者“龟娃子”，即使到了社会快速发展的今天，秦腔乐人依然活跃在白鹿原上，并不为洋鼓洋号所淘汰。

农村人喜欢秦腔那是不争的事实，在老家白鹿原上，走在田间地头，时常会传来悠扬粗犷的秦腔，响彻在空旷的田野上。故乡人喜欢秦腔，就连我从小都被熏陶着、影响着。老人过世，再过一把秦腔瘾也算是活着的儿女们、亲人们对过世老人的一种最为隆重的祭祀。

在我的记忆里，上世纪八十年代那会，村里或者邻村老了人，晚上看乐人唱戏都是很平常的事。丧葬的前一天下午三点多，从附近几里、十几里甚至几十里地纷纷赶来了雇事的秦腔乐人们。不一会儿，八挂五或者八人一组的演出小团体拿起家伙就开唱了；随着村外鞭炮的响起，乐人就会随着孝子们一家一家地迎拾盒，那时候，一二十家亲戚多的是，光到村外迎拾盒来回所跑的路，一些孝子都喊着累呢，迎拾盒到晚上九点多是常有的事；再就是接灵，（就是接比逝去老人小的亲人）那可是要到逝去老人的坟上去的，一二里的路程很普遍，所有这些，都要乐人一边走着，一边吹着、拉着、敲着，那阵阵哀乐常常让听着的人留泪。可以说乐人们也是最累最辛苦的人，逢到雨天、雪地还是要正常进行的，我就亲眼见过不少次乐人披着塑料袋、雨衣走大雨中，走在泥泞的路上，几个小时、几个小时的走着，即使到了现在，乐人迎拾盒、接灵的活动一样都不会少的，只是如今亲戚少了，迎拾盒和接灵十多次就完成了。

    在家乡白事中，出殡前一天的晚上甚至整夜都是秦腔演出最为隆重的时刻。一般都是迎完拾盒才开席，从下午四、五点开始迎拾盒，到晚上八、九坐席；紧接着又是接灵，再到接灵结束，往往到十点多那是很平常的事儿。在这两项活动结束之后，才是不折不扣的秦腔表演阶段。小时候，我对秦腔所演剧目懂得、知道的少，到了最近几年，我才发现原来有好多好多的讲究，一环套一环，环环都不可少的。就我知道的，是按：女祭灵（秦腔也叫河湾洗衣）；男祭灵（刘备祭灵）；亮弦；报鼓；三献饭（有乐人参与伴奏）；升灵、送饭、摆礼（如今大多在第二天早上进行，过去摆完仪程全部结束常常就到凌晨三四点了）这几道程序进行的。完了后就是宵夜饭，有些乐人都顾不上吃，对他们来说，确实太累，有的人可能连着雇事，几天几夜都没睡啥觉了，找个地方睡觉才是最渴望的事。这几年，相比过去，乐人还能早些休息，常常都是到临近村子事先租住的房子或者旅社，不过也得骑着摩托车或电动车去，那也得费时间的。

你看，那女演员身穿孝服，头戴挨着脚底的长长的孝布，唱着女祭灵（秦腔《河湾洗衣》片段），来表达对故去老人的沉痛哀悼，随着剧情变化着，那一声声“母亲、母亲······”的哭泣声中，真是让人跟着她的哭声而伤感，秦腔的苍凉、悲切在这里得到了最有力的体现。你再看，那女演员一步一步挪动着，一步一步一个礼节，给老人叩首，跪着、跪着，给老人奠酒，真像老人的亲生女儿一样，旁边看着的人，好多都流下了眼泪；你再看，男祭灵（秦腔传统剧《刘备祭灵》），那男演员显得老态龙钟，把个刘备给演活了，刘备痛失关张二弟和老蒋黄忠的悲痛欲绝的，在这里都直接表现了出来，说到底，还是要表达对老人逝去的哀悼和吊唁；再接下来，就是亮弦表演了，秦腔乐人那特有的演技，其实就是吹唢呐表演，一人嘴里吹着两把唢呐，那才是真功夫的体现。唢呐声声，哀伤着、哀痛着，秦腔的哀乐高高地回荡在白鹿原上，谁看着、听着能不动情呢；再下来，就是报鼓了，男演员手里拿着令旗，一声声高呼着，我想老人在天之灵都会听到，会听到的。秦腔的魅力在这个特殊的夜晚得到最大体现，民间人唱秦腔那才是真情的自然表露。献饭也是最不能少的仪式，我就不一一再说了，自然也少不了乐人们的配合和付出。我要说了，秦腔历史久远，作为戏剧的鼻祖，当之无愧。

乐人们是辛苦的，每出折子戏演出，都离不开团队里每个人的付出，有打板的、拉板胡的、击打扬琴的、敲着家私的，好些人都是一边伴奏，一边演唱，充当了不少角色，这是民间艺人所独有的，相比有些专业剧团，他们虽然没有那么大的名气，他们才是活得最现实、最乐观、最值得尊重的人。秦腔乐人活跃在农村，是对乡村文化建设的一种特大贡献，也对传统的、非物质文化的一种弘扬和继承。

    在白鹿原所有的白事中，秦腔乐人都是按着老祖先留下来的程序在走，白鹿原的文化底蕴确实是太深了、太深了。就说出殡的当天，整个过程那才叫复杂，那是生活在都市人所不能体会到的。以前在夜里举行的摆礼，如今几乎都放到了早上，乐人奏着乐，女儿家、侄女家，还有其他亲戚的祭礼按着顺序一样一样摆在老人灵堂的前面，村里人看着，来的亲戚也看着，还有那一大早从邻村赶来的乡党也在看着，那才有意思和有意味呢。虽然受当今经济潮流的冲击，可白鹿原人依然坚持着千年来留下来的传统，早上三辈人去为老人扫墓，起灵、祭龙、路祭、下葬等等，都是一个接一个进行着。乐人在每个环节上都是少不可的。尤其在乡党坐席当中，乐人是要一折戏接着一折戏唱的，他们在谁家都是一样的，他们吃饭的时候总是在最后，我咋能不为他们点个赞呢。乐人们确实太辛苦了，他们把真情送给了逝去的老人，他们把真情送给了逝去老人的家人，他们把真情送给了白鹿原的每一位到场的乡亲，他们确实才是值得尊重和敬仰的人，虽然他们也是来自不同村子的地地道道的农民。

    在白鹿原雇事的乐人们，其实他们的足迹遍布了西安附近的农村街镇，只要哪里叫，就会去哪里，哪里就是他们辛劳的地方。每次回家乡看着他们，我都想为他们写点什么，这次总算了了我心里的一点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