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做鞋
妻 子 做 鞋
顾 冰
过去在农村,女红是女子必须具备的基本技能,其中,做鞋又是最主要的一项。因为,那时,乡下街上店里没有卖鞋的,什么皮鞋、胶鞋只有城里人才穿得起,乡下人穿的鞋,都是自家做的,而且都是出自女人之手,按规矩,男女婚前,姑娘还要将自己亲手做的鞋,作为定情之物呢。母亲曾对村上人说,我家牛牛媳妇啥都好,就是没有给牛牛做过鞋。
小时候,我左脚受了伤,造成畸形,坏脚比右脚短、宽,脚背拱起,脚踝外突,随着年龄增长,二只脚愈加差异明显,可粗心的母亲却不知情,每次穿上新鞋,我总觉得二只鞋不一般大,可我又不敢说。因为左脚外倾,左鞋根磨损得快,不几天就磨出了洞,走起路来还好掉鞋,直到这时,我才不得不给母亲道出实情,怨这鞋一大一小,母亲说,怎么会不一般大呢?其实,不是鞋不一般大,而是我的脚一只大一只小。为了左脚不掉鞋子,母亲给我在左鞋帮上,缝了一根布条,从脚背上绑住,后来,母亲就给我做成了大小不一二只鞋。
几十年中,我总也买不到合适的鞋,一直为鞋所苦恼。因为双脚大小不一,右脚穿的鞋合适,左脚就嫌大,这还好说,鞋头塞上点布团,勉强能凑合,但脚背穹隆,挤得生疼,走不了多少路,脚背就磨破了,再是脚踝鼓突,矮腰的鞋不能穿,所以,不管炎夏还是严冬,一年四季,我都只能穿高腰鞋,这要命的脚,让我吃了不知道多少苦。
前些年,妻子不知怎么的,心血来潮要给我做鞋。她说老穿运动鞋,不透气,鞋底又硬,还是穿布鞋舒服。听到这话,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妻子从小生活在部队大院,从上小学起,直到走出校门,一直在学校住宿,从来没有接触过针线活,这做鞋对她来说,不是好比张飞绣花吗!再是,她干啥都马马虎虎,糊里糊涂的,做鞋是细致活,她能行吗?不过,我知道她的心,还有,她是倔脾气,凡是认准的事,休想让她改变主意,因此,我也就不加阻拦。
她给我做的第一双鞋是棉鞋。要做鞋,首先要有鞋样,以前,一位战友的夫人,曾送给我一双棉鞋,是蚌壳式样的,她不了解我的脚情,自然二只鞋是一样大的,但因左脚穿不进去,又没舍得扔,一直塞在鞋柜里。妻子就把它找了出来,大卸八块,逐一肢解,按葫芦画瓢,描下样子,又照着我的脚,横量竖比,确定大小尺寸。
鞋样有了,接下来,她去了九龙小商品市场,兜兜转转,问东问西,采购了针、锥子、顶针等工具,还有一把苎麻丝,和一个像鼓槌一样的东西。
我问她这苎麻丝干啥用,搓纳鞋底的麻线呀!那鼓槌又是怎么回事?这不叫鼓槌,而叫纺锤。她说,小时候,她见过部队院里的一个阿姨,就是这么捻麻线的,这个阿姨在战争年代,不知为咱部队做过多少双鞋。这自己捻的麻线比普通的棉线结实耐磨,这个纺锤,是她转遍整个市场才觅到的,有人还以为是文物呢。我甚觉稀奇,我还从来没见过这样捻线。虽说她小时候见过人家捻线,但一开始,她也是笨手笨脚的,线不是粗就是细,那纺锤不是转得快就是慢,急得她热汗直流。一天砌不成长城!我让她别干了,她不听,说不是熟能生巧吗?等我熟了,就好了。 一连捻了几天,麻线终于捻好了。那线,真结实,我用力拉扯,一点也拽不断,一根细细的线,竟能经动十多斤重的东西。我想,这个方法,是妻子跟那个阿姨学的,这线,那一头连着的是老区人民,扎根在古老的土地,它怎么会不牢固呢?
做鞋,最主要的材料是硬衬,也就是袷禙。找了一个大晴天,妻子一早就起来,打了一锅浆糊,随后,用预先准备好的一块块拆了旧衣裳的布,先在浆糊里滚一下,然后贴在面板上,就这样滚一块,贴一块,大概三四层厚,面板上贴满了,又找了个竹匾,贴得满满当当,贴好后,放在太阳下晒。等太阳落山,袷禙也干了,一张张把它撕下来,那平常的布,便变得十分坚硬,原来,“捣浆糊”并不一定是什么坏事。
做一双鞋,鞋底是最重要的。有了祫褙,鞋底就好比有了骨头。妻子按鞋样,将袷褙剪好,再铺上几层布,表层还再蒙上一层新布,边上缝上绗条,显得十分光滑整齐。
要说艰巨,纳鞋底是最艰巨的,也是最辛苦的。妻子先在鞋底上用笔划上密密麻麻的横杠竖条,为的是让每一针都整齐规则,间隙匀称。但当她扎第一针时,费了好大劲,好大功夫,怎么也扎不过去,俨然是在青石板上绣花。想想也是,那鞋底里面,是刚硬的袷褙,还有压得紧紧实实的一层又一层的布,犹如一块铁板,哪里能轻易扎透。这时,妻子买的锥子起了作用,她用锥子先将鞋底钻穿,然后将针再戳过去,因为麻线长,她一把一把地拽,手上立刻拽出一道道血痕,她想了想,就把麻线缠在锥子上,这样,拽起来就省力多了,待把麻线穿过鞋底,还要把它扽紧,这才再开始扎下一针。但扎着扎着,一不小心,便扎着了手指,手指上渗出血来,她就把手指含在嘴里,抿一抿血,依旧不肯停下。每当这时,我劝她歇歇吧,她像没听见,一干就是大半夜。都说大地是我们的母亲,而儿女是用鞋底去亲吻母亲的,这鞋底,凝结着她无言的情感。
纳好了鞋底,就是做鞋帮了。蚌壳鞋的鞋帮为二片面料,酷似河蚌的二扇外壳。妻子为我做的这双棉鞋的帮,面是用的黑呢子,里面絮上棉花,里子是白绒布,还用黑灯芯绒滚上边,考虑到我左脚踝外拐,左鞋的鞋帮,特意做得高出一截,宽出一些。
最后一道工序是绱鞋,就是将鞋帮和鞋底缝缀在一起。这绱鞋的方法有二种,一种是外绱,线露在外面,不美观,一种是内绱,线在里面。妻子选的是内绱,但内绱鞋帮得反着,等徜好了,再将鞋帮翻过来。不料,鞋帮绱好了,却怎么也翻不过来。这可怎么办?苦思冥想了一晚上,也想不出个办法。我说,要不,拆了绱明的吧?我这一说,倒提醒了她,她立即想到了办法。她说,我先把鞋帮脸缝起来了,只留下一个鞋口,鞋口那么小,自然翻不过来了,我把鞋脸拆开,就好翻了,等翻过来了,再将鞋帮脸缝上,不就行了?就这么办!等绱好了,再楦一下,就大功告成了。说着,妻子像孩子一样乐不滋滋的,仿佛获得了什么重大发明创造。
那会儿,妻子还上着班,这做鞋的活,都是晚上干的,为了做这双鞋,她不知熬了多少个黄昏,手上扎了多少针,起了多少泡,我知道,这每一针,都注入了她的恩,每一线,都贮着她的爱,她不善言辞,但这双鞋上,却写满了读不完的话。回想这许多个忙碌的日子,我不仅心存感激,而且动摇了起先对她马马虎虎糊里糊涂做不成鞋的怀疑,现在,她不是将一双特制的棉鞋捧到我面前了吗?我俩结婚前,她虽然没有给我做过鞋,现在,这迟到的定情之物,不是一样能弥补了母亲小小的缺憾?
我感到幸福极了,隔了许多年后,我又能穿上暖和的合脚的蚌壳棉鞋。可是,我刚穿了一只左鞋,立时傻眼了,这双鞋,是一顺的,二只鞋都是左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