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俗乡土故事

闹洞房

2017-09-15  本文已影响0人  刮胡刀片
闹洞房

大牛和赵建红的洞房被闹出了笑话,成了那年正月里的新闻,被全村老少爷们和多事娘们当作茶余饭后必然拉起的话把子,絮叨、演绎了成千上万遍。

这个笑话的主人公有两个,小队长武全和新媳妇赵建红。

按照老家风俗,娶媳妇当日晚上有两个重要的节目,一个是闹洞房,一个是谢厨子。婚礼过后,新媳妇就算彻底成了婆家人,到了晚上,一定要找个空当和新郎官郑重其事地感谢一下所有到家里来帮忙的长辈、大总管及各位炒菜的师傅们,美其名曰“谢厨子”。依我看,就是借着当天的喜酒,让一对新人在他们面前重点表现一下,以期望加深一下彼此印象——新郎官可以宣示自己已经成家立业,有了自己的女人,而新媳妇初来乍到,更是有尽快融入新家族新小队新村庄的迫切需求。

当我下午放学回家吃了晚饭再一溜烟跑到三牛家时,大牛和赵建红正被四五个青年“才俊”按在他们新房的炕头上表演亲嘴。当然,大家的企图是争取让他们能当众亲嘴,因为这两个人很明显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干一些在那时算很龌龊、丢人的糗事。即便大牛早就被赵建红那张樱桃小嘴馋得不行了,被赵建红那双大眼睛忽闪得心神不宁而雄性荷尔蒙激增了,但是,当着一屋子人,尤其是奶奶级别的还有三四个野孩子的面,亲嘴这个事儿大牛是断断不能做的。此刻,大牛、赵建红扭曲、峥嵘的脸庞中间有一个很小的苹果,被一根麻绳吊着。胖墩满头大汗地站在窗户台附近,正用右手拎着这根吊着小苹果的绳子。他们各被两个人按着头,被动地往那个小苹果的两边靠近。大牛挣扎,一边喘不上气来地狂笑着,一边死命往后撤身子。赵建红此时估计是放弃了反抗,毕竟女人力气小,搏不过那些心思迷乱的闹洞房的,只是吃吃笑着,由着后边两个闹洞房的把她早已头发凌乱不堪的脑壳儿往苹果那里一点点儿地凑。这算是老家那时闹洞房比较凶猛的了,不像现在动不动就把新郎新媳妇的衣服扒光了绑在电线杆、树上,或者让新郎官扮演进村抢花姑娘的小日本鬼子,或者大闹随新媳妇过来的两个伴娘,甚至发生一些让人瞠目结舌、伤风败俗的事情。那天,唯一不和谐的就是三牛。面对哥哥、嫂子被别人如此闹腾,在他看来就像很多坏人当着自己的面在打、侮辱他们。所以,在面对这个场面时,三牛发了飚,站在炕沿处轮着拳头跳着脚地去狠砸那些闹洞房的人,逮着哪里锤到哪里。

那个乱哄哄的场面,怎么说呢,要多热闹有多热闹,要多可笑有多可笑,要多尴尬有多尴尬。见我探身钻进来,气喘吁吁,都有些眼红、急得要叫唤(方言,哭)的三牛一把扯住我的左胳膊,大吼着要我帮他的忙。我很无奈。人家在闹洞房,又不是真的欺负大牛和赵建红,怎么好意思伸手去拉扯人家?再说,他们都是大人,我和三牛两个小屁孩就是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在意的,说不定还没动手就被他们一个推搡给扔到了屋当门(方言,指房间里的地面)。见我犹豫不前,三牛狠狠瞪了我一眼便又冲到炕沿儿那做一些徒劳无益的抓挠锤的举动。

此时,大牛已经没了抵抗的半点力气。一松懈,他和赵建红便嘴对上了嘴。那个小苹果纯粹是个幌子。见他们真地亲过来了,胖墩飞速提起麻绳。嘴对上了嘴,两人的大门牙也对上了大门牙,只听“咣当”一声脆响,接着大牛就捂着嘴巴从众人的包围圈中弹了起来,“哎吆!哎吆!”地大叫了几声。不用说了,他这样的表现肯定是因为撞破了嘴唇疼的。再看赵建红,愣是啥事没有,正咧着那个樱桃小嘴“呼嗒呼嗒”地哑笑。小青年们松了手,屋里的气氛顿时松散了一些。有人赶紧察看大牛嘴巴上的伤情,好在没有大碍。于是,下一个项目接着开始——景芝老白干酒瓶子里灌满水之后插进一根筷子,由一个人端着,放在两人中间,让他们合作用舌头把筷子从酒瓶子中夹出来。真是一个祸害人而又无聊的节目,反正就是为了让大牛和赵建红一个劲儿地做一些暧昧动作,他们也正好在此间揩一把新媳妇赵建红的油。啃苹果是为亲嘴,夹筷子肯定是舌头亲舌头啦。多少有点少儿不宜。可是当我踅摸满屋一圈之后,竟然发现很多奶奶大娘婶子一辈的女人也在乐呵呵地围观、学习、揣摩,甚至还有很多家近的女同学在,我豁然释怀,也就无所谓了。

闹洞房的人络绎不绝,一拨走了,另一拨接着挤进来。祸害大牛和赵建红的节目也就层出不穷,把他俩简直折磨惨了。

我粗略总结了一下,闹洞房的人大致分三种类型。

一种是为了来一睹新媳妇的芳容,看看这个刚过门的新媳妇长得怎样,是不是比上一家的漂亮。这些人大多是娶媳妇这家人往日相处比较好的,或者是平日里不远不近的那一些街坊。他们往往比较文明。女人最多讨要几块喜糖,给不给都不重要。老爷们也就是蹭一根香烟,甚至是掏出自己的烟让新媳妇给点上,点到为止。相处好的发自肺腑地送出祝福祝贺,说一些比较实际的好听话。相处一般的可能会甩出些风凉话、刻薄话,意思是家具不如哪家的好看,新媳妇也不如谁家的俊等。

再一种就是娶媳妇这家未出五福的一些族人,大多是新郎官的长辈,也有同辈的。按常理他们不应该凑这个热闹,但却按捺不住好奇、喜新鲜、闹哄的性子,借喝得脸红脖子粗的劲儿跑到洞房里咋呼上几嗓子,要烟要糖,甚至在新媳妇敬烟点烟时故意吹灭人家手里早就划着了的火柴。不过,他们始终顾及自己的身份,不会尽了兴、现了原形地折腾,再胡闹也是不能越过雷池一步的。

第三种就是纯粹来祸害新郎官新媳妇的了,玩伴、同学同事,要是辈分比新郎官小,那就更不得了了,玩了命、可劲得闹。被摧残、祸害得一辈子刻骨铭心而又不能记仇的,非这类人来闹的洞房莫属。人家来,不为吃,不为喝,就是卯足劲儿折腾你的,老话“闹洞房闹洞房,不耍不闹不热闹。”说的就是这个理儿。

大人们使劲闹,我们一些小孩子边看边默默地学习,同时也不忘抢几块喜糖吃吃。

期间,大牛和赵建红被一个帮忙的长辈喊了出去。大家伙都知道他们准是出去谢厨子了,就暂停,也正好喘口气歇一下,总结总结。

对我们野孩子来说,干什么都是新鲜的,就“呼隆呼隆”地跟着过去看他们怎么谢厨子。还没到那一桌时,小队长武全大如高音喇叭的咋呼声便从屋里冒出来。听不清他吆喝的是什么,但喝醉是肯定的了。大牛被祸害得够够的了,一副疲态。赵建红满脸狼狈,头发凌乱,好像是被坏人给欺负了,除了倦怠更显得有些对我们小队我们村的愤愤然。听站在院子看闹洞房的几个大娘婶子小声嘟囔,得亏这个新媳妇肚量大,怎么闹都没发脾气,要是换了一些小性子的,都这样了说不定就得一跺脚回娘家了。我是没看出什么,眼睛只顾着看景和踅摸吃的了。

可是所有人都没有料到,新媳妇赵建红在谢厨子时竟然与小队长武全闹了起来,制造出天大的笑话。

两人被我们簇拥着挤到了武全小队长所在的那一桌跟前。

这一桌是那天晚上最大的,都是小队里最有威望的老人和大牛家族的长辈。大队领导王胜也在,因为是本家族的婚事,便坐了陪酒的位子,看武全借着酒劲儿指点江山。

武全的江山并不宽广,也不雄伟,要是仔细听来,几乎全是东家长李家短的琐碎事情。也有一些国家大事,比如根据那时报纸和广播内容生拉硬拽出来的一些“最新动态”,什么加大农村土地改革力度,什么进一步开拓农民种地思路,进一步开放思想什么的。一般都会让人听得一愣一愣的,不由得对他堆出满脸的敬重和崇拜。武全是小队长,思想觉悟和理论水平却也是高,尽管说着说着他就把国家政策扯到李三家小媳妇身上,说着说着就把改革开放拉到村东那块准备第二次承包的梨园那里。在大牛和赵建红拎着酒瓶子和空酒杯进来之前,武全喝一口白酒扯一段高论和低论,唾沫星子混杂了一些经过黄牙齿咀嚼后的饭菜渣子满桌乱飞,搞得那些老人、前辈和王胜只能尴尬地坐着。没办法了时,大家就一个劲儿地劝酒敬酒,仿佛只有这个办法才可以堵住他的嘴,好让自己的耳朵得到短暂的休息。

三牛第一个钻到桌前,大声嚷嚷着,“新媳妇来谢厨子喽!”

此时,武全正在讲一个关于南菜园西一户叫瘦猴家的事儿。媳妇白菜花正吵吵着不和瘦猴过了,把官司打到武全这里,逼着武全出面说句公道话,并当着很多人的耳朵根子放出话来,小队领导要是办不了这件事,她就到大队那里要说法,领导们协调不了,就和瘦猴散摊子,离婚。武全鼓着大眼泡子,边说边向王胜这边苦诉。就在这个空当里,大牛和赵建红把自己酒杯倒满之后,准备举杯敬酒。

大牛举着酒杯刚开腔说要敬酒时,武全冷不丁大喊了一声,“慢着!”大牛一激灵,酒杯便停在酒桌的上空,还洒了一些落到下面菜盘子里。这一嗓子倒是把赵建红震清醒了不少。她的酒杯虽然没伸出去,却也僵在那里,不敢动了。所有人都齐刷刷地望向满脸通红的武全,看他要耍出什么花样来。

“你俩,那个大牛得给俺们……俺们……倒一圈儿酒后,再倒自己的。”

大牛一听是这么回事,赶紧放下酒杯,嘴里陪着不是,并用胳膊肘推了一下正在愣怔着的赵建红,都拿着一瓶刚打开的白酒,兵分两路,挨个酒杯地倒满。完活后,大牛看了二大爷王胜一眼。王胜轻轻点了点下巴骨(方言,下颌)。他接着就再端杯敬酒。

“慢着!”武全又断喝一声。

又待咋?我小声冲着旁边一个不是很熟悉的野孩子嘀咕了一声。

“烟呢?那个什么芹来,怎么也得点一圈儿烟吧!”

原来是要烟卷儿抽啊!大家赶紧长出了一口气。但是,赵建红对武全口中吐出的“那个什么芹”暗暗地运上了气。挤在旁边人堆里看热闹的我都能看出赵建红的脸色开始变得有些难看。本来在洞房里被那帮坏小子折腾得欲哭无泪的,跑这屋里来,以为都是长辈,估计不会有什么为难的,可以借此歇息和调整一下心态。没承想,这个喝得都咬别着嘴说话的长辈看样子是要闹一闹、折腾一折腾了。赵建红心底起了斗志。这个时候,站在窗户外看热闹的一些奶奶大娘的说起了话,意思是让武全收敛着点儿,别忘了自己是大牛的大爷,是村里的干部,传出去会让别人笑话的。武全没应声,执意借着酒劲儿耍威风。其实,此时作为新媳妇的赵建红给各位长辈点根烟,还真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也是应该的。

大部分人在赵建红拿着香烟点过来时,都手忙脚乱地赶快伸手接着伸嘴点着,还故意“吧嗒”狠吸一口后忙着说新媳妇点的烟卷儿就是香。嘴巧的还会趁着老脸上挂着一块大红布的机会说几句祝福的套话送给大牛和赵建红。到武全这里了,事儿就来了,左点不着右点不上,不是火柴半道上被他故意一个阿嚏喷灭了,就是赵建红用火柴在那里点,他不吸,成了烧烟。屋里屋外的人“哈哈哈”大笑起来,都高一声低一声地夸赞武全会闹洞房,会折腾人。赵建红心急起来,脸上越发得不好看。可惜多数人只顾着大笑,忘了这个被取笑的人在想什么,能承受多少。

当第N根火柴被赵建红划着并伸向武全嘴里叼着的那根烟卷儿时,火柴通红的火苗没有奔着香烟待点燃的那头去,而是突然拐了个弯儿,直接顺着烟卷白溜溜的身子冲着武全上嘴唇的胡茬去了。“哧啦”一声伴随一阵青烟和难闻的烧焦头发的气味,还夹杂着武全冷不丁喊出的“哎吆”声,赵建红烧了武全胡子的新闻瞬间诞生了。

这条新闻以飞快地速度在村南一带传播。看完闹洞房的,顶多过了十几分钟,我刚回到家,我娘和四大娘,还有四五个左邻右舍的大娘婶子就聚在一起开始嘁嘁喳喳起来。咬耳朵也罢,边拉边笑得捂着肚子喊疼也罢,这事儿很快就传遍了全村。

胡子被点着了的武全当时就醒了酒,并发了大火。要不是大队领导王胜在那里端坐着笑,他就差掀桌子走人了。大牛和他爷(方言,父亲)王利以及二牛,二牛他娘都忙不迭地赔不是、道歉。急红了眼时,大牛当着所有人的面狠踹了赵建红的大屁股一脚,差点儿给踹趴下。赵建红“哇哇哇”叫唤着跑到里屋,吓得三牛和他娘又紧跟着去劝赵建红。家里算是乱了套。武全的气门芯子大,抽着烟“呼呼呼”地大喘气,觉得委屈、没面子。

但是,就在他准备死活不落楼(方言,消气)时,他老婆胖大娘歪歪扭扭、气喘呼呼地赶来了。“啪嚓”先是一个大耳光,“咣当”再是一个大脚把叉子,武全顿时现了怕老婆的原形,蔫了,乖乖地跟着胖大娘屁股后面回家了。

我看得一愣一愣的,心里翻江倒海似的起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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