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层阁楼的日本
提到日本,中国人的感情难免很复杂。从历史书、电视剧,和我们自小受到的教育来看,这个一衣带水的邻邦从近代以来,既给予了20世纪初以“恢复中华”为家国使命的中国革命党人,以开化的启迪,维新的思想,又曾经于1930年代悍然侵占东北,全面侵华,给我们这个西边大陆上的民族以深重的苦难,再到80年代改革开放以来中日关系短暂的蜜月期,以及近10年来的钓鱼岛事件,对日本这个国家符号,能触动我们民族情感的琴弦太多,以至于在动笔写游记以前,都有不敢乱弹的惶恐,过了两个月才开始整理思绪。从近代以来移开视线,如果我们展开地图,东瀛列岛就像是中国大陆东边遗落的一串珍珠,北海道,本州,四国,九州,琉球群岛等,散布在几乎与中国极北到极南一样广阔的纬度范围内,四季俨然分明,五谷一样丰硕,这些列岛的形制,狭长地伸展在日本海的东侧,既可以说是有虎踞龙盘的态势,也可以说它本就是大陆的孩子。如果我们放大时间的维度,唐代以来日本与中国的交流又几乎奠定了这个国家的文化原点,以至于从合肥深夜抵达名古屋,机场通道走下去,看到出口处写着的“到着”这两个字,不同于中国普通话里的“目的地”指示,我竟以为是安庆方言呢,霎时有种他乡回故里的错觉。再到走向通关口岸,看到那相似又略显不同的东亚面孔,那一刻既嫌隙又熟悉,脑袋里飞速运转着构思着,甚至略带提防地审视着这些日本面孔,几乎预备好了很多充满紧张感的桥段和对白,而对面只是淡然地在通关文案盖上印戳,一声礼貌的点头,嗯,茫茫然,这是到了真正的“霓虹国”了。
名古屋的住店有日式风格必然会有的干净、整洁,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呢,榻榻米式的墙面上有精致的西式镂刻的挂钟,小巧而紧凑的卫生间的镜子旁还不忘贴上一两张卡通的装点,摆放着中国人前几年赴日必然念念不忘的日式马桶,从冲洗到烘干感受一开始甚至略显尴尬的体贴。在书架上工整地摆放着几本英文的书籍和日语的画册。打开窗户,在这个还处在名古屋市区以外的机场酒店外,就是辽阔无边的大海,带着夜里也能看出的静谧浅蓝色调,吹拂起夏天湿热而腥甜的海风,嗯,是有点像安庆的长江边,但似乎更多了一点海的咸。酒店的旁边是一座十分工业化的规整停车库,难以想象,从一层到十几层都摆满了日式车辆,以至于马路上社区里没有国内的横七竖八的停车。放眼望去,在这里的建筑似乎较之国内,更能看出钢梁的脊骨和峻峭出来,与海边的熏风相映,辽想这就是中京核心工业地带雄踞海边的气势,如果你极目远眺,看得到日本战国三杰在此盘腿而坐,摆好武士刀,向往远方的眼光,一时间作为西边大陆的中国人既有一丝凉意袭来,又难免代入这种像日漫里一样人物凝眉紧锁的冷峻气魄,感受到一种自周边的氛围生发的力量感。倏忽间,想起那近代以来风起云涌的中国画卷,也许正是这样的力量感给了来到日本的最早的中国留学生们,包括孙中山、蒋百里、周恩来乃至颇受争议的蒋公们以改造中国的锐气吧。
在日本这个叫关东平原的地带,土地十分紧张,日本本州岛多山的中间隆起是大陆板块间挤压的鉴证,而山体伸向海边的平原,则成为了这个民族聚落繁衍的唯一选择,在不过几万平方公里的关东平原内,拥塞着世界上最密集的,孕育了丰田、松下、三菱的制造工业、商业和娱乐业。在秋叶原看到Hello Kitty、哆啦A梦、柯南,在银座看中国游客蜂拥购买资生堂,skii的化妆品,还有,在大街上无论怎么看都极富妆容能力的日本都市女人,都感受到这个岛国早已从我们刻板的国家主义的宣传影像里走出,迈入了一个极富个性化的洒脱章程,而这种个性化,又与刻板而一丝不苟的大巴司机大叔相映成趣。每到一站就详细记录的娟秀工整的记录本,每到帮我们拿行李箱时的近乎繁文缛节的礼貌,都令我们一路嘉赏着。而中国出身的导游一再告诫我们不要迟到,尽管这还是一个生性乐观的关西大阪人,否则我们这些老迟到的中国游客会令大叔感到失礼。东京的刻板就像是嵌入了必然王国的骨骼,而个性就像是自由王国的葳蕤花丛,从必然到自由,你一样想不到东京在二战时会成为一片废墟,想不到一样在迈向现代化的征程里,曾经的迷惘和怅然若失。也许一切尽在不言中,在一杯日式的蘸着鱼丸的酱汤里去体会,那种浓稠或者那种寡淡,你才会忽然感受到,我们的命运其实很相似。抬头看到耄耋之年依然在工作,帮你收拾碗碟,而颔首微笑的日本老妇,苍老而娴静,你真的想不起,拿捏不到,追索不了,我们的憾恨,和我们的迷失。
然而最令我感到惊讶的,却并不是岛国纤尘不染的公路,和总是能作为镜子整理衣冠的过于锃亮的油罐车,或者在公路旅程中总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绿色,透过车窗富士山上漂流卷裹的一缕缕烟云。这个国家确实是漫画式的,确有一种在国内看黄磊的《深夜食堂》就会显得十分尴尬,而移就背景来到这里看,却显得剧中人性十分自然的心理色调。这种色调裹挟在空气的安宁和忙碌里,像是和着海风和山涧的交响。我最惊讶的是这个国家的两层阁楼一样的建筑,是那种有点像动画片机器猫里,大雄的家一样的阁楼,遍布每一个闹市区的周围,并没有发展中国家贫民窟的逼仄和混乱,它们在周围鳞次栉比的高楼里错落有致,又不失风度,就在一高一矮的对比里,我突然想到,这种两层阁楼在摩天大楼中的不慌张,为什么在其他的发展中国家难以见寻呢?甚至中国国内的北上广深,也早就发展成了世界闻名的都市,但总感觉在那样的都市里,中央商务区的周围是没有民房的,即便有也是低矮破旧等待拆迁的钉子户。而在电视上寻常见到的泰国曼谷,印度孟买,墨西哥城,贫民窟在都市里展现着无法自拔的泥淖,和无法触碰的郁积。而在这里,这些两层阁楼是那么娴静地,而且几乎在一切大都市的核心区,闹中取静,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一个个中年人,小孩下班回到了家就取道阁楼间的平整的街道,走到一户户独门独户又并不张扬的安静的两层阁楼里。这一刻,我看到的日本的高度,并不是百层大楼的煊赫,而是两层阁楼的伟岸。而一想到东京成田机场,那始终拒绝搬迁的4户居民,限定了每天11点以后机场的停运,每天早上7点居民走出才能开始运营。这一世界级国际机场,对4户居民的礼让,我更感受到,也许今天的中国,需要的已经不是高楼大厦,而是两层阁楼的安宁和淡然。
当我离开日本时,我很想跟别人说,日本其实没什么,他们有的我们也都有。我也很想说日本干净,整洁,还有点日漫风格,然后一笔带过,听众匆匆听过,只当你怎么没有帮他代购,好遗憾的感觉。在这样一个异国交流无比顺畅的时代,东瀛固然已经不再神秘。但当我离开日本的时刻,心中记挂的是那一幢幢闹市中的两层阁楼的普通民居,记挂的是成田机场那4户依然执着留住那里的居民。名古屋的中京工业园区,和关东平原的现代都市,富士山的淡卷闲云就像壁画里的垆边人似月,而那两层阁楼的日本,却像是美人的一次回眸,令人心旌荡漾,神思恍然。是的,我要跟问我的人说,日本最高的楼,是两层阁楼,嗯,日本是两层阁楼的小日本。而当我们生活的中国,变成真正的伟大中华,还需要追寻藏匿在两层阁楼那一瞥回眸里的美丽动人,调和我们西边大陆的云和月,风与土,化成这世界的东亚。
(文章作者:潘凌锐 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