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六封信(痛苦)
亲爱的朋友,
祝好!现在是二月三日,周六的晚上十点,我坐在宿舍里,给你写信。今天很冷,冷到在风中走上几分钟,就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中午帮朋友拍纪录片,她开车,我们一同前往比纽约市再往北边一点的Nyack,海边的水夹着冰,沉默着,赤裸着手在冷风中拍摄,就如同马尔克斯《百年孤独》里,“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忆起父亲带他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那个男孩将手触碰到冰块的时候大声叫出“它在烧!”。
朋友的纪录片是关于她的舅舅,她称之为Uncle E。他是个残疾人,说起话来含糊不清,大多数的时候我都听不太懂,但是朋友Sophia却似乎能够听懂,她就像个人形的翻译机,讲他所说的含糊不清的话语翻译出来。他的房间有一整架的DVD和CD,镜头拉到close up,慢慢向上滑动,无比震惊。他还会弹电吉他,插上音响,跟着音乐慢半拍地一边唱一边抖脚。有时候,我能够察觉到他并不想在摄影机前说话,那些含糊不清的音节,是多么难为情啊。作为一个残疾人,他的生活的痛苦是我无法得知的。但是,仅仅是看着他的痛苦,仅仅是知晓他的痛苦,就让我已经痛苦不已了。
母亲和妹妹在家里又吵架了,据说只不过是一块巧克力之争,妹妹吃早饭的时候拿了一块巧克力,母亲便说她了一声,而妹妹声称母亲一直在骂她。多么可笑啊,时隔十二个小时的时差,时隔一整片太平洋,我仿佛从来没有成功逃离这个家,这个家还如影随形地跟着我,在每一次的吵架后粘附在我身上。这样的争吵一点也不陌生,或者说,它的前辈已经死去了千千万万,而他的后代即将诞生千千万万。
我好像很早之前就认清了事实,她们俩之间是无法调和的,母亲无法理解妹妹,妹妹也无法理解母亲,我夹杂在二人之中,每个人都各自享用一份痛苦,我却不得不面对两份痛苦。我痛苦于母亲的痛苦,也痛苦于妹妹的痛苦,被两份痛苦同时占有的我,既无法找到和解的办法,也无法解决千篇一律的吵架。我从很早之前就这么痛苦了,那时我身处其中,深陷不已,我既要去敲开母亲的门,也要去敲开妹妹的门,我不得不在母亲面前谴责妹妹,也不得不在妹妹面前谴责母亲。
我以为当我离他们十万八千里远的话,就能掩耳盗铃般的过上快乐的日子。我设想那样的日子里,全家和睦。但是每当这样的事情发生的时候,我仿佛被黑洞一下子吸住,我意识到快乐不过是幻觉,我总是不得不要面对这样的痛苦,为知晓痛苦而痛苦。我以为我长大了,我以为自己能找到更好的办法,而这样的争吵告诉我,我还是当年那个无能为力的孩子,什么也改变不了,只能躲在黑暗的房间里为此痛哭。我惊恐地发现我根本摆脱不了过去的影子,就如同一束光逃脱不了黑洞的重力一般。
祝一切都好!
二月三日 二零一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