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可怜的猪
在一个深秋的傍晚,即使没有风空气也有些凉意了,张大礼凑了凑衬衫的领子,不一会又轻轻拉了拉后领上的豁口,是时候让老伴把这破衣领打个补丁了。他用力从木椅子上起身,那双手明显已经快使不上力了,颤抖着将这把老骨头给撑了起来。而这二十多年的老木椅子也嘎吱嘎吱的配合着弄了点动静出来。那半截烟在窗台放了一下午了,他很想把它点着了,吸个痛快,但是用力拿着了也只敢撅嘴顶着用鼻子深深的吸一吸,不然这一夜的咳嗽又该让一家人不安了。
张大礼累了,大半辈子了,累了也不敢倒下。远处的山累了,快下山的日头也累了,那山峦撑不住了,就让日头缓缓地往下落。顺山洼而下的小路隐没在了茶树丛里,归家的人着装或红或黄像飘浮在墨色的茶蓬上。当年张大礼下山回家也走这样的小路,肩上会扛着一大袋茶叶,这可是两口子一整天的成果,刚好也够了一家人一整天的伙食。那归巢的鸟儿也刚好只会衔着一天的吃食吧,人啊,再辛苦所得也与这鸟兽无异。若能这样想,那还真是你没见过“世面”。张大礼仍用鼻子吸着那烟棍子的气味,只听得天井里的柴房“啪啦”一声垮了一个角,那一角的柱子虫蚀好些年了,现在也终于尽完本分了塌向了一边。这原本是一间猪圈,在二十多年前,队里人和现在一样不喜欢养猪。而张大礼一家从思茅地区迁来,觉得过年像老家一样,杀一头年猪才有年味,于是在开春不久就养上一头小猪仔,到过年时就长的肥肥胖胖了。然而从那一年开始,就没再继续了,这猪圈也改成了柴棚,过年也就随便买着点将就着吃了。具体是哪一年开始的,张大礼也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时流行一首歌,歌词这样唱:“相约在甜美的春风里,相约那永远的青春年华。”
那一年,也是在这样的深秋,张大礼家的猪仔长得可壮了,那肤色白里透着粉,连鬃毛最旺的后脊肉上都掩不住粉,可谓肤白貌美。当你看着它吃食时,都忍不住想拍一下它的屁股。然而,有一天晚饭过后,队长朱有良笑呵呵的来到了张大礼家:“老张,赶忙,跟你说件大好事。”正捧着大水烟桶的张大礼忙放下手中的烟家伙,给朱有良递上了一根小春城。
“你来,你来!”
说着从自己的衬衫口袋里掏出一个盒子,只见盒子上画了一个塔,上边的三个字张大礼只认识第一个字“红”。队长取出一根烟点着,继续激动的表明他的来意:
“这个月扣的钱你不用出了,几个队领导都给你出了。”
“真的?”张大礼咧开了嘴,把整盒小春城都递给了他,朱有良顺手扔在了张大礼刚刚坐的凳子上。
“哎呀,不对嘛,凭白无故队领导帮我出钱干嘛。”
“钱是帮你出了,但是没说是不用还,只是考虑到你家这个月工资都没领到,先帮你出了罚款”
“罚款”“没领到工资”,家里正上小学的小儿子听了放下手中的作业,疑惑得很哪。这个月没有工资,还要交罚款是什么由头,这世上哪会有干活还要倒贴钱的事。
原来,大山岗乡有部分地方是划归农场管辖的,这大山岗农场也就属于企业。虽然张大礼种地收割,采茶割胶,十足一个农民出身,但是现在却被归为农场职工,也通称工人。虽然你与农民同耕同作,但农民干自己的活,你职工干农场的活。大山岗农场有茶叶有橡胶,资源比农村可要丰富,当然管理肯定不能逊于乡上,于是各有能之士穷心竭虑,制定出各种管理良方。其中有一条就是每个月一次生产大检查,看看职工劳作的方式是否符合农场标准,树上有多少个疤,施肥挖的坑是否有规有矩。然后核算这个月你采了几斤茶,收了多少胶,该按百分之多少酬劳,又扣除检查组判定的罚款,提供的农药、肥料钱,剩下的就是你的工资。既然领不到工钱,还要交罚款,那这张大礼家这个月真是太不懂规矩了,藐视企业制度标准,该罚。
“那我真是不好意思了,先欠着,以后每个月攒点,一定给你们还上。”
“我们也是拿死工资吃饭的,你要帮我们考虑一下,这个月帮你交了罚款,日子也不好过啊,不如你每个月加点利息?”
张大礼平静的捧起了水烟桶,想来这朱有良从来没对自己客气过,怎会这般体查自己。前几个月他路过自家时,被家里的小黑狗吠了几声。没几天从地里干活回来,就听朱有良说那小黑掉河里淹死了,被副队长捞上来扔在空场上,问他还要不要。张大礼想这狗也真够背时,索性就不要了。晚上只听队长家里宾朋满座,“碰着就来哥俩好”一直到深夜。现在倒是明白了,整半天他朱队长是想打自己的主意了。
见张大礼不回话,朱有良假装思索一翻,“咦,不如这样,你家不是养了一头猪吗,养又养不胖,每天吃得又多,不如拿猪来抵了,钱就不用还了。”
......
第二天凌晨三点,张有礼两口子头戴着电筒,背着小篓上山割胶去了,老婆那是边走边骂,整个队里的狗也“你汪它汪”的嚷了起来,响彻黎明。
等到天亮回来,两口子只见空场边的水龙头旁五六个人正忙活着打水操刀围着一张四方桌,桌上热汽腾腾,一头大肥猪仰身躺在桌上,脖子上塞着包谷棒子,早已没有了气息。刀锋每从皮上过一下,那猪屁股上的肥肉就晃一下,晃得张大礼的心一阵一阵的痛。朱有良也没闲着,一手叉腰一手专业的指挥着,时不时看看猪屁股双揉揉自己腰下的两个肉团,仿佛那猪身上的长错了地方。
看到张大礼路过,朱有良放开了嗓门:“这个后腿陈副队长拿回家,里脊肉送去给王书记的老妈妈......我么最后再来分。”
“老张老张,等下你来拿块瘦肉回克,这个猪不胖大家随便吃点了。”
张大礼听罢便在一旁寻了个石墩坐着,点了支烟,看着自家的猪一腿一块的桌上消失。其间,一小男孩慢慢地走到那伙人身边站了好一会,感觉想找个差事,一会帮着浇水,一会帮着递刀子。时机成熟,他开口要了小块肥瘦相间的肉,说是想烧着吃,便飞奔着跑回了家。
然而张大礼,还是等到了,朱有良拎了小块脖汗肉递给了他,“你家的罚款我们几个已经帮你交了,也不用你还,我们亏的部分也就当是帮助乡里乡亲了。”
张大礼接过肉,慢慢往家走,空着的手掏出烟盒用指头抠了抠,骂了声娘又扔了烟盒,然后便和他的肉一起回了家。
......
大约半小时后,一妇女拎着之前小男子拿回家的肉,外加一塑料袋鸡蛋来到了队张家门口,连声抱歉的将手里的东西塞给了一个衣着艳丽的中年女子。
又半小时后,队里停了一辆绿色三菱越野车,这车一直在空场等着同来的几个人。队里的工人都已入睡时,朱有良、陈大康两人把一个醉醺醺的中年人架上了车,与中年人同行的两个男子四手抬着一个白色大袋子放上了后备箱。几声道别与嘱咐后,车子响起引擎声撞向了队里的称胶房,挪了一番后扬长而去。队里接着又响起了“碰着就来哥俩好”的声音,伴随着队里的狗吠此起彼伏。
自此以后,凡遇到生产大检查,队里每家每户都有人跟着检查队的一起上山,检查队指向哪里他们都要细细的量着、盯着,职工们自称是为了提高自己的劳动水平以便按照农场标准来生产。检查队一走,大家都松了口气,该采茶的采茶,没事的就坐一起唠嗑,唠起了老张家的猪是只可怜的猪。
张有礼看着那断了的柱子,现在自己再也无力为家里除旧补新了,可是自己当年辛苦撑起的少许家当不能眼见着这么破败下去吧。再说年纪越大,思乡之情愈浓,年猪的习俗还是得照旧。于是不知从哪搜出背着老伴藏的私房钱,叫来儿子交待交待,“小娃,明天找人来修一下柴房,明年买只小猪养着过年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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