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凰
永安二十三年,新帝登基,刑繁重敛,使得怨声载道,民不聊生,蛮族借机入侵,一路北上,直击长安,所到之处,奸淫掳掠,哀鸿遍野,穆尧临危受命,挥师南下,蛮族节节败退,只得背水一战,强攻揭阳,揭阳将领苦守七日,死伤惨重,援军方至,蛮族溃不成军,仓皇退兵。
壹
永安三十三年。
揭阳将军府。
“报——”一声长啸打破了午后的寂静,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停在书房门口,:“启禀将军,沛阳有信传来。”
软榻上正在午憩的女子缓缓起身,揉了揉眉间:“呈上来!”
谢寤接过信使呈上的信件,只见上面写着:
东南已定,沛阳再会
谢寤倏地起身,提起长刀,扭头对一旁的女兵说道:“传令下去,所有将士,武场集合!”说罢,便即刻向着武场走去。
武场。
谢家军赤红的旗帜在空中飘荡,三万将士肃立在台下注视着他们的将军。
谢寤站在台上,长风呼啸,旌旗猎猎,她的声音铿锵有力的回荡在整个武场上空:“蛮族入侵,是我谢家军拼死相护,才守住了这偌大的揭阳,护住了大梁西北的最后一道防线!可帝王昏庸!我谢家世代忠良,却被满门抄斩!我谢家军大战刚过,尚未喘息,却被自己的友军杀了个片甲不留!将士们!你们告诉我,十年已过,这仇!还该不该报!”
所有将士手持长枪,指天怒号:“该!该!该!”
“帝王无能,百姓孤苦,而今起义军四起,我等占领西北,被梁王称为乱臣贼子,众将士,你们告诉我,是偏居一隅,还是挥兵北上,扬我军威!还我谢家军清名!”
“扬我军威!还我清名!扬我军威!还我清名!扬我军威!还我清名!”
“好!”谢寤拿起长刀,“既是如此,那我们便应了乱臣贼子的名声,这江山,我们自己打!这盛世,我们谢家军,自己创!”
“誓死追随将军!杀!杀!杀!”所有将士挥动着手中的长枪,群情鼎沸。
“谢家军听令!即刻启程前往沛阳!”
贰
沛阳城。
夜凉如水,只听得微风拂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树下,一位身着玄衣的男子席地而坐,手里捧着一壶酒,静静地望着远方,目光深远.他的嘴里轻轻地哼着一首古调,深沉而悠扬。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小调还在哼着,谢寤倚在窗前,谛视了男子的背影许久,手指用力的扣着窗棂,眼里的神采明明灭灭,她突然忆起,许多年前,也是这棵树下,他亲手教她练剑,教她习字,那时的时光啊,欢快的仿若是在梦里。好半晌儿,她这才松开手,向男子走去。她坐在男子身旁,一把接过男子手中的清酒,仰头长饮,这才扭头望向男子:“而今局势甚好,西北东南已并,这剩下的半壁江山与你我而言,仅如探囊取物,如此好的光景,你又是因何如此消愁?”
穆尧看向她,眸中还有未曾消去的悲切:“阿婉……”
谢寤猛地抬头,她深吸了口气,道:“你莫不是忘了,谢婉十年前便死了!我叫谢寤。”
穆尧叹了口气,闭上眼,不敢看她:“阿婉,你…怕是还恨我吧…当年,若不是我无能,也不会让军中有了皇帝的细作,让他们…在那般情景下,对谢家军…”
“够了!”谢寤起身,壶中的清酒洒了一地,她的手指紧握成拳“穆尧,我不恨你!”她的睫毛微微颤抖着,嘴巴张了又合,许久,这才接着说道:“这十年,是你养育了我!若不是你…只怕…只怕我早已丢了性命!何况,你分明知晓,我…我心悦你…又如何能够恨你!你既是拒绝了我,又何苦再唱这首凤求凰!莫不是,我被伤的还不够么?”谢寤说到最后,竟带着一些哭腔。
“阿婉,你…”
“夜深了,早些歇息吧,明日我便要赶往雍关,这些事,往后再议吧。”谢寤匆忙打断穆尧的话,起身往屋内走去,走了两步又顿住“不管你相信与否,我从不曾恨过你,我只希望有一日,踏破汴京城之时,皇帝小儿的性命,可以留给我!”说罢,谢寤便进了房门。
谢寤不着痕迹的抬了抬眼,褐红的房梁上隐隐约约透着一块暗黑的衣角,谢寤默默的倚在床上,神色哀伤,嘴里呢喃道:“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伤悲,这《凤求凰》既是无人应和,此生便只那一次罢了,这般提起,不过徒伤悲罢了。”大约过了一炷香时间,她抬头望了望屋顶,手指轻搓着衣角,唇角溢出一抹冷笑,喃喃道:“果真是…心急了啊…”
叁
翌日清晨。
秋风瑟瑟,谢寤身披战袍,手牵白马,三万将士整装待发,她望着前来践行的穆尧,抱拳道:“末将定当不辱使命!”她看着穆尧身边站着的小男孩,疑惑:“这次回来,竟见你身边带了个孩子,不知是....”
穆尧起身将她扶起,看向那个孩子目光柔和,只说了句“是我故友的孩子。”又转头看她,嘴角噙着一抹微笑:“阿寤,此行不易,你务必要小心,你的安危才是我最担心的。雍关城再如何重要,你都不能以身犯险,你可明白?”
谢寤心中酸涩,只是点了点头:“阿尧,你的意思我明白!”
“明白是明白,可我不在你身边,你叫我如何放心的下。”穆尧轻轻地掐了掐她的脸颊,悠悠的叹了口气“这次,就让陆宸随你前去,有他看顾着你,我也安心些。”
谢寤的身体轻微的僵硬了几分,她低下头屈身说道:“陆大人是你的的左臂右膀,你将他交给我,我又如何能够安心?”
穆尧严肃起来:“此事我意已决。”他回过头,对着身后的一众幕僚说道“陆宸,你可有异议”
一位身着天青色长袍的男子连忙起身,屈身道:“能在谢将军麾下议事,实是陆某之幸,还望将军多多海涵。”
穆尧满意的点点头,笑着道:“如此甚好!”
谢寤用力的眨了眨眼,这才也笑着说:“陆公子之多智,谢某早有耳闻,谢某乃一介粗人,之后若有不对,陆公子多多担待才是。”说罢,又望向穆尧“时辰已是不早,属下便启程了。你——也要好好的。”
穆尧点点头,谢寤立即翻身上马。
“启程——”
尘烟滚滚,浩浩荡荡的队伍向着雍关城狂奔而去,穆尧望着远去的队伍,手指转动着手上的扳指,双眼微眯,眼里的神色晦涩难懂,一旁的冯坤小心翼翼的看了看他,试探的说道:“主子,要不要我去…”穆尧回头看了他一眼,冯坤立即噤声,过了会儿,穆尧才说道:“派人去给蛮族大汗送信吧。”说完,他又深深望了一眼谢寤离去的背影,阿婉,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啊…
谢寤一路疾驰,边走边用力搓着穆尧碰过的脸颊,皮肤泛着深深的红色,她还在不停的揉着,好不容易追上来的锦画心疼的看着她:“将军,您莫要如此折磨自己!”
谢寤这才停下,目光注视着前方,神色悲凉。
锦画瞅了瞅跟在身后随行的陆宸,靠近谢寤身旁,语气狠辣:“将军,要不要我…”说着,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谢寤回头瞥了她一眼:“莫要轻举妄动。”
锦画有些不甘心:“可穆尧派他来,分明就是在监视将军!”
“正因如此,我们更要冷静!”谢寤淡淡的说道“你我筹谋多年,莫要因这一时之气,毁了全局!”
“是属下鲁莽了”
马蹄声回荡在整个街道上,战士们义无反顾的向着目的地奔去,只是不知,此次前去,归来之时,又是何等光景。
肆
雍关城不远处的军营里。
谢寤静静的躺在枝桠上,耳边回荡着锦画刚刚回禀来的话“原本的雍关城守将于我们出发的前一日突然暴毙,如今奉命守城的是......关河老将军...”
关河...曾是她父亲的挚友,她的义父,亦是谢家出事之后唯一一位替她的父亲鸣冤的人.....可怜老将军因此得罪了梁王,一身报复,满腔衷心,却被自己誓死效忠的帝王所厌弃,正值壮年却被派去做了个闲职.....只得终日郁郁寡欢,如今,梁王竟派他来守城,可见这朝中当真是无可用之人,梁国.....气数将近啊......只是...她又如何....对自己敬爱的前辈下手呢....
谢寤睁开眼,只见残阳如血,一切像极了十年前那一日...
十年前。
蛮族筹谋多年,终于大肆入侵,谢家奉命镇守西北,奈何蛮族攻势凌厉,只得节节溃败,年仅十八的穆尧领兵与蛮族大战,蛮族不敌,只得将最后的希望放在了谢家镇守的揭阳,足足一万大军压境,谢家此时却只留下的不到三千的兵力,谢将军带领着这三千将士誓死保卫揭阳。
彼时的谢寤还叫谢婉,取自《诗经.国风》:“有美一人,清扬婉兮”谢家世代领兵,男丁众多,却少有女孩,谢将军喜得爱女,一介武夫几乎是把书翻烂了,才起的这样的名字,只盼着谢婉能够如诗中所言,婉美清丽,温婉贤淑,寻一位良人,一生顺遂,只是,噩梦从谢婉八岁时开始了...
谢将军带领将士苦守七日,穆尧所派的援军方至,可是蛮族刚刚被击退,援军却将兵刃对准了这群浴血奋战了七日的战士......一场单方面的,残忍的屠杀....就这样开始了....
谢家军损伤过半,穆尧这才匆匆赶来,可是谢将军.....早已死在了这些同袍的刀刃下.....然而,跟随穆尧一同前来的.....是谢家私通蛮族,满门抄斩的圣旨!
谢家行刑的、那天,正午的阳光却红的像血一般....谢婉站在人群里,被身旁的护卫紧紧的拉着,她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谢家一百零三口系数被斩,她的双眼猩红,漆黑的瞳仁里无半点亮色,护卫的手被她咬的血肉模糊,世界变得一片寂静,只听得到护卫的声音,午夜梦回之时,白日闲暇之时,一遍一遍的回荡在她的耳边,一遍一遍的重复在她的梦里:“小姐!你要好好记得,记得台下每个人的脸!记得今日的仇恨!愤怒!谢家在等你!余下的谢家军在等你!”
后来怎么样了呢....后来啊......她便碰到了因为谢家一案辞官的穆尧,穆尧将她带了回去,教她习武,教她领兵,教她一点一点背离了谢父所期望的模样,教她......成为了穆尧手中争夺天下的一把利刃......
谢寤闭着眼静静的回想着以往的种种,一滴眼泪轻轻地顺着她的眼角滑下,她睁开眼,从怀中掏出一枚玉佩,玉佩上刻着一个婉字,她轻抚着那枚玉佩,半晌儿,这才下定决心,用力将玉佩握紧,摊开手,玉佩变成了齑粉随风而去。
“我叫谢寤!”她翻身从树上落下,语气坚毅,“寤寐以求的寤!”
此仇,寤寐求之!关河也好,穆尧也罢,无论是谁!都不能阻止她!决不!
伍
“咚咚咚——”
战鼓敲响,鼓点越演越烈,战马不安的躁动着,马蹄声伴随着鼓点声,空气都变得格外压抑起来,战争,一触即发。
“杀——”
谢寤一声长啸,声音短促而冷肃,响彻在整个天地之间。
“杀——”
无数的将士嘶吼着,利刃穿过血肉,飞溅的血液射进眼睛,将士们拼搏着,天地之间只剩下了手中的长枪,一定要活着啊,他们想着,一定要胜利啊,他们盼着。
马蹄声,鼓点声,嘶吼声,刀剑声,一切的一切构成了战场上一首无字的战歌,土地被鲜血染红,怒火在心中沸腾,一切,才刚刚开始。
关河站在城楼之上,看着楼下厮杀的将士,目光悲切:“国不国,民不民,实是我等无能啊!”
一旁的副将皱眉:“将军,您已经做了您能做的,实是梁王他.....”
关河瞪了他一眼,回首望了望都城的方向,闭眼叹息道:“大厦将倾....大厦....将倾啊!”他注视着战场上的谢寤,眼里滑过一丝欣慰“谢峰那家伙,生了个好女儿啊!传令下去,今日便先收兵吧。”
“是”副将依令退下。
见敌方撤退,谢寤立即下令收兵,率兵向着营帐退去,她回头望了眼城楼上,关河正静静的注视着她,她顿了顿,距离虽远,却依然能看清关河头上的白发,谢寤垂眼,这才驭马离去。
营帐中。
“将军!”锦画匆匆赶来,神色慌张。
谢寤翻着书本的手顿了顿,皱眉道:“何事如此惊慌?”
锦画连忙呈上密函。
谢寤接过,眉皱的越发的紧,她将密函揉成一团,单手握拳,一拳砸向书桌,咬着牙狠狠的说:“竖子敢尔!”
沛阳城。
穆尧皱着眉不停地咳着,手里拿着谢寤的小相,问道:“此刻,满族与关将军已经开战了吧....”堂下的冯坤点点头,穆尧放下画像,看着雍关的方向:“接下来...就看他们的了...”
陆
锦画张口,正欲说些什么,只听营帐外传来一阵喧闹声,谢寤厉声说道:“何事如此喧哗?”
“回将军,陆某有事回禀。”
谢寤揉了揉眉间“进来!”
陆宸走了进来,屈身道:“想来将军已经知晓,蛮族此刻也在雍关外,此刻只怕是已经开战了。”
谢寤冷哼了一声,手指叩击着桌面:“我也是很想知道,蛮族是如何经过西北,跨过东南,悄无声息的带领了一众队伍,直奔雍关的!”
陆宸微微一笑,淡淡的说:“想来将军心中自有定数。”
“穆帅派你前来,有何吩咐?”
“主上的意思,以将军之慧,自然知晓。”
谢寤起身,悠悠的说道:“穆尧这是...要我与蛮族联手啊!”说到最后,她猛地抬头,目光似剑。
“这只是主子的意思。”陆宸不卑不亢的说道。
“如此说来,你这是另有打算啊!”
陆宸正了正衣冠,正色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主上与蛮族联手,无异于与虎谋皮,将军大义,必然不会遵从,陆某钦慕将军已久 ,还望将军不计前嫌。”
谢寤笑了笑,叹了口气:“你果真...是个难得的聪明人啊。”她抬手挑起了陆宸的下巴,嘴巴轻轻地贴在了他的耳上,如情人般呢喃道:“久闻陆公子素来纯孝,难道就不好奇为何许久都不曾有老家那边的消息了呢....伯母一个人在家,倘若有何意外,这可教人如何...是好啊...”
她的语气温和,陆宸的后背却是惊出了一身冷汗,一向温和的脸上终于出现了惶恐,想到三个月来渺无音信的母亲,心中的猜测终于成为了现实,他蓦地跪下,惶惶不安又故作镇静:“将军....家母年迈....还望将军.....手下留情...”
谢寤松开手,他便瘫软在地上,她接过锦画递上的药丸,随手甩给他,陆宸颤抖的接过,额间的冷汗不停地冒着,犹豫了许久,闭上眼,这才吞了下去。谢寤满意的点点头:“伯母近日忽然喜欢上了我西北的风情,我西北素来好客,自然是好生伺候着了,陆先生高才,我甚是喜欢,往后只怕是每月都该来一次,与我多说说话了。”
陆宸绝望的闭眼,西北多奇药,谢家世代镇守素来以擅用奇毒著称,而今他棋错一招,怕是此生都要受此制寰,权衡之下,长舒一口气,睁眼之瞬目光坚定,双手抱拳恭敬道:“属下明白,穆帅那边属下会看着办的。”
谢寤重复了一遍他的称呼:“穆帅....果真,与聪明人讲话,甚好,你便退下吧。”
陆宸起身告退,锦画递上一件黄色的绫锦:“此物是在陆公子营中发现的,属下觉得古怪,便私自取来。”
谢寤接过,竟是梁王亲笔所写的传位遗诏!谢寤眯眼,手指习惯的叩击着桌面,梁王正值壮年,便是再昏庸,也不可能如今便写下所谓的诏书,还是传给一个无人知晓的晋王之子!如今这天下,又有谁有这般本事,谢寤思忖了许久,瞳孔微缩,她朝锦画招手,耳语道:“你派人去查查穆尧带回来的那个孩子,记住,务必要小心。”锦画依令退下,谢寤坐在那静静地思考着,若她所料不差....那人又为何要将这江山拱手相让呢?谢寤仔细的翻着绫锦,后面还夹着一封简短的调令,上面写着:“任命谢将军为西北大元帅,世袭罔替。”谢寤紧紧的抓着那张纸,胸口如塞了团棉花般,一些原本就有些怀疑的是忽然有了解释,只是....真相,到底是什么呢...
柒
谢寤带兵赶来之时,两军交战正酣,看见她来,双方默契的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更加紧张的握紧了手中的兵刃,一时之间,竟成三足鼎立之势。
蛮族可汗看着谢寤,哈哈大笑:“谢将军竟是如此仗义!竟亲自前来助我!”
一旁的梁军听了,紧张不已,齐齐将手中的长枪对准了谢家军。
谢寤慵懒的笑了笑,眨了眨眼,吊儿郎当的说:“蛮族这般着急的要来效忠本将军,谢某虽是却之不恭,可这常言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俯首称臣,本将军也该好好思忖思忖才是。”
可汗大怒,如此众目睽睽之下,谢寤这般,分明是将他的脸往地下踩!“将军如此不识抬举!可知你的主子见了本王,也不敢如此...”
他话还未说完,只听得一阵刀剑出鞘的声音,谢寤拔出长刀,挥刀砍向身旁的蛮族士兵,怒吼道:“杀---”
马蹄嘶鸣,整个世界仿佛都在颤抖,空气中遍布着血的味道,谢寤快步上前,一剑砍断了可汗的脖子,蛮族大乱,梁军与谢家军乘胜追击,一时间蛮族被杀的大半。
不知是哪方先动的手,原本一致对外的两家开始互相厮杀,奈何梁军几番激战,实在不敌,败事渐显。
谢寤长刀一挥,指着城楼喊道:“投降者,不杀!”
梁军一片混乱,不出多时,便有不少人归顺,渐渐地,投降的人越来越多,再看向对面时,已是寥寥无几。
“咚——”
一声巨响从城楼处传来,谢寤抬眼望去,瞳孔微缩,她兀地朝城楼奔去,却也是迟了,那人终究还是掉了下去,她嘶吼着,抱住那人的身体,泪水一串一串的掉了下去,她的手颤抖着抚摸着那人的脸颊,哽咽着:“义父....我...我是婉儿啊义父....”
关河微笑的看着她:“婉儿很好...婉儿...长大了...”
谢寤努力地挤出一抹微笑,笑着说:“对,婉儿长大了....婉儿来接您回家了...我们...我们回西北...”
关河笑着,摇了摇头:“我这一生啊,不得帝王看重,如今能死在这战场上,也算....”他咳出几口鲜血:“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义父...”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如此...甚好...”他看着谢寤,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这是....你父亲临终时托人交付与我的....可惜当时我....来迟一步....如今你...出落得这般......甚好甚好....我也安心了”他望向远方,双眼放空:“帝王昏庸,我也....算是...为百姓....尽力了....谢峰啊...大哥我...这便去找你了...”说完两手一松,还是闭上了眼...
“义父!义父.....我”谢寤抱着关河的尸体,脸埋在他的胸前,颤抖着“义父.....婉儿只有你了呀.....只有你了呀....”谢寤抬起头,如野兽般哀吼着。
沛阳。
“什么?!”穆尧惊得站了起来,胸口一阵刺痛,“关将军....薨了?”穆尧跌坐在椅上,捂着胸口,仰起头,默默地闭上眼“这...又是...何苦...”
身旁的冯坤连忙上前搀扶住他:“主子,您如今的身体,这些事,该放放了....”
穆尧摇头:“如此关头,我又如何放心的下...”他抬臂一挥,踉跄地走到窗前,深深地望着雍关的方向,隔着重重山峦,仿佛看到了遥遥多年前那个桃树下抚琴的少女,回首冲他莞尔一笑。他的手指轻轻转动着手上的扳指,闭眼长叹道:“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身后的冯坤看着穆尧萧索的背影,满是心酸。
捌
谢寤瘫坐在坟前,手里提着一壶清酒,神色萎靡,好一会,她这才想起了些什么,颤抖着从怀中掏出关河临死之前交付于她的信件,摊开,熟悉的字迹让她一下子红了眼,只见上面写着:
关大哥亲启:
新帝昏庸,蛮族暴虐,可怜我百姓饔飧不继,此番种种,皆是我等无用,堂堂七尺男儿,苦读圣贤十余载,岂能作壁上观!揭阳乃我西北最后一道屏障,贤弟定当死守揭阳,然稚子何辜,还望大哥念在昔日情义,护我妻儿,解我后患,此等大恩,谢某来世结草衔环,必当重报!
小弟谢峰绝笔
谢寤看完,慌忙从怀中掏出另一封信,上面的字迹一般无二,谢寤看着上面的“穆贤弟亲启”仰天长笑,笑着笑着却是忽的痛哭了出来,她紧紧的抱着父亲临终留下的最后一件遗物,泣不成声:“孩儿不孝,这么多年,竟都不知自己究竟爱了个什么样的人啊.....”
许久之后,谢寤这才擦干了眼泪,深深在坟前扣了个头:“义父放心,不孝女谢寤今日在此立誓,定当为谢家雪耻!还百姓一个太平盛世!如违此誓!永世不得安宁!”
谢寤擦干泪,起身返回营帐,此时的锦画匆匆赶来,手中抱着一个檀木锦盒,谢寤接过,犹豫了几分,想起关河临终前曾交代她的话:“有些事,想来你心中早有怀疑,只是....不知道倒也活得轻快。若你当真好奇,便去我房中暗格处取来那个盒子,看完那个,想来,你也就明白了。只是这之后如何,就要看你自己了...”
谢寤迟疑了许久,这才打开,里面满满都是信件,她看着那熟悉的字迹,一张张打开,这么多信...竟都是穆尧写的!谢寤低下头,内心如波涛般翻腾,怪不得啊.....怪不得....
此时,锦画又呈上一封密函,道:“穆尧近日带在身边的那个孩子....是当年晋王的...遗腹子....”
谢寤呵呵的笑,蓦然冲出营帐,她踉踉跄跄地跑到马棚,骑上战马,朝着沛阳方向疾驰而去,战马一时受惊竟将她甩了出去,谢寤跌坐在地上,头发凌乱,目光呆滞,泪水如决堤之江,汹涌而出,她恍若未觉,只是不停地痴笑着,状如疯癫,嘴中不停地嘟囔着:“我这些年...竟是个笑话...骗子...都是骗子...”
锦画心疼的看着她,却无法多言,过了许久,谢寤这才冷静下来,她抹了把眼泪:“告诉穆尧那边,万事俱备,出兵汴京!”
谢家军与穆尧率领的军队双双出击,大战持续了三个月,终于在这一日,汴京城,破了!
谢寤带兵杀进皇宫之时,梁王正躺在宫女的怀里,衣不蔽体,烂醉如泥,看着杀进来的军队,他双眼微醺指着谢寤说道:“谁让你们进来的!莫非...莫非是要来跟朕玩玩....”他爬到谢寤跟前,仔细地打量了打量,晃悠悠的站起来:“这姿色,倒是比那些庸脂俗粉强多了....”说着,便伸手要去摸谢寤的脸,被一旁的锦画一脚踹到在地上。
梁王挣扎着想要爬起来,边看着锦画语气猥琐:“这位美人可是嫌朕怠慢了你,莫急莫急,今儿个咱们便一同好好玩玩儿。”
一旁的锦画气急,拔刀便要向他砍去,谢寤拦住她,回头看了看不知何时站在他身边的穆尧,道:“我们说好的,这个人的命,我要了!”
穆尧看着她,一脸宠溺:“都随你。”
梁王这才发觉气氛不对,他慌乱的要往起爬,大声嚷嚷着:“你们是什么人?来人!护驾!护驾!”
谢寤冷笑:“来人?哪里还有什么人!”她俯下身子,提起他的衣领,扑鼻而来的竟是一股腥臭味,她低下头看了看,一代帝王,竟被活生生吓得湿了裤裆,她无语的笑笑,:“如此肠肥脑满的货色,竟是我大梁的王,真是可笑,你既是如此爱好美色之人,我也不难为你。”
梁王不停地磕着头,脸上不知是眼泪还是别的什么,嘴里喊着:“求菩萨饶命!求菩萨饶命!”
谢寤使了个眼色,身旁的士兵便捂住了他的嘴巴,谢寤对士兵说道:“我见城内的烟花巷里有不少小倌馆,把他送去那里,也算是遂了他的意了,记得,定要告诉那里管事的,好生关照着。”
士兵依言将挣扎的梁王拖了下去。
宫殿里,穆尧与谢寤相对而立。
玖
“许久未见,你都瘦了...”穆尧抬手,想要摸摸谢寤的脸颊,谢寤轻轻地偏了偏头,躲了过去。穆尧僵硬的将手收回,道:“怎么了?莫不是因为蛮族的事?此事你且听我....”
“不必多言!”谢寤打断他的话,“你如何想的我自是非常清楚!”
穆尧叹了口气:“这难道还不是误会我了么?”
谢寤身后的手默默做了个手势,说道:“你我相识多年,你是何种人我自是清楚不过了。”话音刚落,原本站在穆尧身后的士兵突然发力上前把他擒住。
穆尧愣住,强自笑道:“阿婉,你这般与我玩笑也是顽皮。”
谢寤冷笑:“事到如今,你我之间,何必还要如此遮掩!”
穆尧双眼双眼微眯挑眉道:“你这话又是何意!”
“你莫不是当真把人当傻子不成!你做的那些肮脏的恶心的虚伪的勾当!我已经全部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
“知道十年前我谢家遇害是你的手笔,知道你交付与我的所谓的那封我父的托孤遗书不过是赝品,知道你养我长大,待我千般万般好,不过是为了我的谢家军,为了让我死心塌地的为你打下这江山!知道你声称的因为我父被你的领兵无方而愧疚故因此辞官,不过是个幌子罢了!知道你与蛮族联手,是为了让他们杀掉关河!因为你知道关河手中有那封信,你怕我在此关头与你翻脸,所以你亲自试探我!派人监视我!”谢寤边说着,边一步一步走向他,语气冷硬。
穆尧眨了眨眼,叹了口气:“这些你从何时知晓的?”
“很久了吧。”谢寤猛地揪住他的衣领:“这些年,我日日与你虚与委蛇,你可知,每当我与你说我思慕你时,我有多恶心!有多想!多想杀了你!”
穆尧暗地里做了个手势,半晌儿确实毫无反应,他这才明白过来,震惊的看向谢寤。
“怎么?在等你安排的人么?”谢寤冷笑。
穆尧摇了摇头:“如此看来,冯坤与陆宸都已经是你的人了。”他看着她,眼里是莫名的欣慰“你如此出色,不愧是我穆尧一手教出来的。只是...”他话锋一转,“如今的局势,你杀了我,这天下又该如何?”
谢寤偏头,手指轻捻着衣角,漫不经心的说道:“你为了天下,可以杀了我一家,我父亲为了这天下,可以牺牲自己,你们都为了这天下,即是如此,我为什么不能坐那个位子?”
穆尧愣住,好半会才大悟:“竟是我想岔了,如此才是我的阿婉。”
谢寤冷哼,抬手让人将他押了下去。
穆尧走到门口,忽的顿住,阳光照在他身上,此刻的他格外的好看。他回头深深的望了眼谢寤:“这些年...你说的那些话里....可曾认真过?”
拾
谢寤恍惚了几分,他走上前去,贴在他的耳边呢喃道:“从来...不曾!”她突然拔刀刺向穆尧“以你的才智,我实在不该给你反击的机会,死的如此痛快,倒是便宜你了!” 她持刀的手微微颤抖着,看着倒在血泊中的他,泪眼朦胧间仿佛又回到了初见之时,穆尧一袭白衣,于黑暗的废墟中朝她伸出了手,笑着说:“别怕,我在。”只这一句,拯救了原本以为会永远身堕地狱的她,他永远不会知道,在那漫长的几年里,他于谢寤而言,是怎样的一个存在....可是,谁也不曾想到,他们之间会因为种种算计,变成这般模样,谢寤狠下心,伸手又刺了一剑。
穆尧捂着伤口,微笑:“阿婉...可我当真...了...你骗骗我...也好...”
谢寤微微的抬了抬头“你这般禽兽,我又怎会爱上你!”
穆尧叹了口气,伸手给她擦了擦泪,心疼的说道:“别哭....不值得....”
谢寤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竟然泪流满面,她努力的想要将眼泪逼回去,却是越来越多:“这么多年,你便是一直把我当傻子不成?我自以为是的报仇,自以为是的小动作,统统在你面前犹如幼稚的孩童般,毫无遮掩,所谓仇恨,不过是你的一场局中局罢了。我十年的筹谋,竟是你一点一点亲手送上来的!多可笑啊!!你以为我会如你安排的那般么?凭什么?你告诉我凭什么?我的一生要在你的一个又一个谎言里活着?你要我恨你,我便果真恨了你整整八年!你要我杀了你,要替你那所谓的父亲赔罪,要我在事成之后可以安然的带着谢家军功成身退,你安排的这般好!可曾问过我愿不愿意!”
穆尧苦涩的笑了笑:“你....竟是...连这也知晓了....是我..对不住你...”
谢寤冷笑:“一句对不住便可以了么?我父亲爱我,却为了天下抛弃我,你爱我,却为了你的执念,算计我,你知道恨一个你爱的人,有多难受么?你知道亲手杀掉自己最爱的人,有多痛苦么....”
“我....只是觉得....如我这般罪恶之人......死的太轻易...倒也是便宜我了....我只想....为你做些什么...”穆尧摸着她的脸颊,眼里满是怀念:“阿婉,你不知道,那日,你为我唱那首《凤求凰》之时,有多美,我有多想就这样什么都不顾,就这样守着你...”
那时一切还未发生,她只是个偷偷钦慕着他的孩子,那日他从西北归来,满身疲惫,偷偷潜入她的庭院准备去看看她时,却见到桃花灼灼,一片粉红色的世界里,一位豆蔻少女静坐在树下,穆尧心中一颤,她精心打扮过,娥眉轻扫,唇口透红,长发披散着,原本有些英气的眉眼显得格外柔和,远远望去,精致的像是一副山水画,穆尧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竟是看得痴了。那人轻轻抬手,古琴悠扬,朱唇轻启: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歌声还在继续,穆尧痴痴地看着,只想将谢寤拥进怀里,他的手紧紧的握成拳,鲜血一滴一滴的滴在地上,过了许久,他咬了咬牙,这才狠心离开。
穆尧回忆起那时,痴痴地笑,看着眼神复杂的谢寤,眼里满是乞求:“你...可否与我...再唱一次...”
谢寤看他,摇了摇头:“那时的谢婉早已死了...”
穆尧眼神黯淡下来,谢寤又接着说:“三尺焦桐为君死,此曲终兮不复弹。”
穆尧顿住,又笑了笑:“如此...也好...”说罢,便没了气息。
谢寤静静地蹲在那,看了他许久,手指微微颤抖,她拿出手帕将他的脸轻轻地擦了擦,这才开口:“你欠我的,已经两清了,我欠你的,就用此生来还吧。”说罢,她又吩咐道:“将穆将军厚葬!待我百年之后记得将我二人葬在一处。”
拾壹
朝堂上。
谢寤斜靠在龙椅上,把玩着手中新得的匕首,偏头不耐烦地看了看大殿上正吵得面红耳赤的几位大臣。
“女子为帝!简直荒唐,此等混乱朝纲!牝鸡司晨!阴阳颠倒之事实是有违祖制!臣等愿以死明谏!还望将军收回成命!此举万万不可!”几位老臣义愤填膺,齐声说道。
“以死明鉴?”谢寤嗤笑了一声,缓步走下台阶,她捏起其中一位老臣的下颌,温和的说道:“徐御史当真要如此?”
“为国为民,自当如此!”
“好!”谢寤拿起匕首,在他的脖子上比划着,“即是如此,那朕成全了你如何?”
徐大人吓得往后缩了几分。
谢寤松开他,他便瘫倒在地上,谢寤把玩着匕首,睨了在场的人一眼,眼里的厌恶满的快溢出来,她冷笑:“几位大人好像是误会了些什么,朕叫你们来,可不是来听取你们意见的!朕的江山!是朕一兵一卒赤手空拳打下来的!还真当朕是什么善男信女不成!当真是可笑!谁若是想不开了,便告诉朕一声!朕的这个皇位!不介意是用血染上去的!你们大可试试!”说罢,便将匕首掷到了他们中央。
几位大人吓得身子直直打颤,整个身子都埋到了地下,不敢再吭声。
谢寤冷哼一声:“依朕看,也不用挑什么黄道吉日了,后日便甚好,传令下去, 后日,举办登基大典!”
谢寤静静地站在城墙上,俯瞰着这繁华的汴京城,穆尧,你看,如今的天下,可是你期望的模样?如今,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你我此后便是莫要相识了吧,就当这一生,从未来过吧。
永安三十三年,史上第一位女帝登基,改国号为凰,励精图治,任贤革新,在位三十年,海清河晏,时和岁丰,开辟了女性政治先河,建立了女性为官的政策,为后世女性的崛起做出了巨大贡献,史称“千古一帝”。
穆尧篇
“我叫穆尧,尧舜禹的尧。”
这是穆尧与阿婉说的第一句话。
穆尧第一次见谢婉时,是在刑台下,于千万人中,他一眼便看见了她,谢婉的眼睛乌黑发亮,愤怒,悲伤,仇恨,如此复杂的情绪突兀又和谐的出现在年幼的她的眼里。目光交汇之瞬,穆尧听见了花开的声音。
那日之后,他一直忘不掉谢婉的眼睛,他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天亮时,他终于做了一个决定。他是在一片废墟里捡到她的,那时的谢婉狼狈不堪,可在他眼里却像极了沙漠中的石楠花,坚毅又柔和的不可思议。谢婉的父亲是如何逝世的,穆尧比任何人都明白,那是他的父亲送与他的最后一份礼物。因此,穆尧总是不敢与谢婉太过亲近,他生怕有一天,谢婉知晓了会恨他。
那日他从西北归来,谢婉突如其来的表白让他猝不及防,他开始惶恐、不安,他思忖了许久,终于定下了一个艰难的计划。
他设计让谢婉“无意”中得知“真相”,果真,知道谢父为他所害,谢婉便开始躲他,偶尔抬眸间满是恨意,穆尧装作不知,心中却满是酸涩。
日子一天天过去,在穆尧悄无声息的帮助下,谢婉的势力逐渐扩大,那日在沛阳,谢婉不知道,她走之后,穆尧坐了一夜,时间越来越短,穆尧的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他只得将陆宸送自谢婉身边,名为监视,而事实如何,只有他与陆宸最是清楚。只是没想到,他为谢婉准备的后路会被陆宸无意间暴露。
这么多年,穆尧与关河一直有着书信往来,他也是最清楚穆尧计划的人了....得知他的死讯,穆尧悲伤了许久,如此只怕谢婉更是恨他了吧....
日子越来越近,穆尧开始彻夜无眠,只得整夜翻看着她的小相,回味着他们之间充斥着谎言与仇恨的点滴,他想,他这般作恶多端的人,如此,已是极好了。
谢婉能知道一切,是他意料不到的,想来,她必是更加厌恶她了吧。谢婉的那一剑终于刺了下来,她说她便宜了他,穆尧亦是这般觉得,能够得到她最后的那句回答,与他而言,已是最好了,阿婉说的不错,他这人啊,当真是自私至极,至死都不曾放过她....他的阿婉啊,那般善良,值得这世间最好的不像他,内地里早已腐朽溃烂,只余下一层好看的皮囊包裹着,他这样的人啊.....想来连地狱都不愿收留了吧。
阿婉....我走了,你要好好的...我给你带来了太多的苦难....我会倾我所有,往后的生生世世你都会一生顺遂.....至于我.....你我此后.....不复相见吧....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