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老师被杀的今天，我想起了你
我绝不是一个煽情的人，这也绝不是一篇赚取眼泪的文字。
今天我想起的这个你，不是我的亲人，只是我的学生，我从教三十多年所教过的以百计的学生中的一个，但后来你成了我的亲人。何以在今天我想起了你，因为湖南沅江鲍老师被刺死的事触动了我。
我跟鲍老师有几分像，身份都是高中教师，年龄我大他一岁，我们还都教语文。其实，最像的是我们都很较真儿，注意是“较真儿”，不是认真。认真是个褒义词，不能轻易用在老师身上。“较真儿”是死心眼儿的意思，大凡当老师的，没有几个不较真儿，通病。这位鲍老师因为学生作业没完成 就加班留下学生做工作。这类事我常干，并且干得顺理成章天经地义得心应手，当然是在自己看来。虽然没有人补贴加班费，甚至连领导表扬都没有，自己干完每每心里舒服得像熨斗熨过似的。尽管有时候因为这些，耽误了回家看老人和陪孩子看电影，还是乐此不疲，就跟狗偷了蜜似的，过瘾。
我跟这鲍老师又不很像。从媒体文字上看，鲍老师还算性格温和，起码比我温和。学生完不成作业，顶撞自己，只是用“转班”忽悠，这不是糊弄幼儿园大班孩子的手段么？跟唬小朋友说“别哭了，再哭马猴来了吃了你”有啥区别？我不行，我没有那么大耐心，尤其是面对你。
再说说你，你跟鲍老师的罗同学有一点点像，就是不想听话，老想壮起鼠胆把猫打翻。除了这个，你跟罗同学没法比。人家罗同学，成绩好，考第一。你不行，老考倒第一，全年级一千多人，你还是垫底。所以，也许罗同学完不成作业是偶然的，可你完成作业是偶然的。你上课听不会就睡觉，下课精神了，就变着法地捣乱，东溜西逛，上树爬墙头，我一个眼儿错，你就到临班惹了事，被人家班主任告状来了。同学都说你，记吃不记打，屡改屡犯。
所以，跟你说话，我养成了单刀直入劈头盖脸的习惯，只要我一扯嗓子，一个楼道都知道是“优待”你的小灶开火了。你跟罗同学不同，人家自尊，面皮薄。你总嬉皮笑脸地说，你的脸比咱学校西面最高的墙头厚，你数了，墙才一丁砖，没多厚！后来，你就爬过那段高而不厚的墙，跑出去了。下了晚自习，晚上十点以后，跑出去不是一天，是一个多月，并且跑出去不回来，外宿不归！
发现这个问题那天，我惊出了一身冷汗——再怎么捣乱，毕竟你也是女生啊！一个多月外宿，无论出点啥事，我这个班主任吃不了兜着走啊。一向喜欢吼你的我，一反常态，静水流深，我在琢磨对策。没有打草惊蛇，暗地里我喊来了你的父母，打听在县城你家可有至亲投靠。你父母一脸茫然。等把你喊到办公室，你摇头晃脑满不在乎地说了一句，不就是出去睡个觉嘛，有什么大不了的。有身份的城里人走读生能出去，我就出去，我就想做个有身份的人。所幸你只是找了个学校附近孤老太太借宿，所幸你只是为了小小的虚荣！
长出了一口气，我跟你父母合计，遣送回家反省，以示惩罚。没想到，就在学校院子里，耍猴似的，你跟父母又跳又叫，气指颐使。你父母嘴里叹气，眼里流泪，无法把你带离学校。那一刻，不知道我从哪里来的一股二虎劲头，听着你父亲那句自言自语“都是你奶奶把你惯坏了啊”，我火冒三丈，全然没有了女老师的风度，拿出年轻时练过七年武术的腿脚功夫，蹿到你面前，薅住你的衣领子，提溜小鸡仔一样，把你拎到你爸面前，抬脚把你踹了个狗啃地，喊了一声：“滚！我不要你这种吼爹骂娘的畜生！”
那一刻，你安静了，第一次见你眼神像刮过阵风的地面。乖猫猫一样，你跟着父母走出了校门。
两周后返校，你给我写了一封长长的信。把信送给我，你找了办公室没有旁人的时候。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双手把信举给我。你的手是抖的，你的眼里满是泪水。信，不用看，我一把抱起了你，我的孩子！
后来，参加完学业考试，就离开学校了。你说，我底子薄，混个高中毕业证，学点技术吧，能糊口，不当爹娘的寄生虫就行了。你学了装修设计，两年后带回了男朋友，让我看。再两年，你结婚，非要我送你，说我不送你就不娶。你婆家那么远，汽车要走两个小时。当放下你，送亲队伍返回的时候，我不忍看你，躲在了人群里。你扒开人群，抱住我哭，放声大哭。我嘴里说着，大喜的日子，哭不好，看，越哭越丑了，但我的泪水早已经像决堤的河。
你拉着你新婚的丈夫，对着我说，这是我老师，更是我妈。亲妈生下了我这个孩子，半路我把自己活成了痞子，是这个妈，把我这个痞子又变回了孩子！从那天起，你还有你的丈夫，都跟我叫妈。
今天，你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有自己一份事业，孝敬爹娘公婆，和睦邻里。
就在今天，我想起了你，孩子！想你两口子一口一个妈喊着，一双儿女咿咿呀呀地喊我姥姥，除了幸福，今天有点不安。
当初，我无数次吼你，不分场合地点，不照顾你的自尊，难道你心灵深处没受打击？没有阴影？就在学校院子里，我对你拳打脚踢外加爆了那么粗的粗口，说了那么绝的话语，难道你的身心，就遭受没有铺天盖地惊天动地的巨大创伤？还有你父母，自己舍不得打的宝贝闺女，一个不相干的人，一个破老师，当着面就敢给施加暴力，难道他们没有怨恨？
当初你那封长长的信，足足十三页，泪痕层叠的啊，你说过，那封信超过了你一个学期的作业字数。当初年节，你父母总是给我带红枣小米，那枣甜着呢，米香着呢！
就在今天想起你，我的孩子，我没有后怕，也没有忏悔。对你，我的心始终是热的，尽管当初我的话可能是冷的。
就在今天反复想你的时候，除了祝福你，我还警示我。在今天，以及以后，你不可复制，我不重蹈覆辙。再遇到如你一样的孩子，我万万不敢冷语，哪怕高声，更别提拳脚。不是我想心冷，是鲍老师的血让我眼眩，况且，近年来全国东西南北中，鲍老师的悲剧已是遍地开花。
今天以后，也许我会想起我生命交集中，和你类似的一个个孩子。我想在这样的回忆中梳理一下走过的路，以便能够平安地走下去，哪怕因明哲而苟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