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胠箧之十一:了

2018-08-20  本文已影响9人  常非常K

一些武士在街上踹门抓人,不时听见女人和小孩的哭喊,还有一些手无寸铁的年轻人在街上奔跑,跑着跑着就被后面赶上来的几个武士用矛戳倒在地上。

子方匆匆忙忙向城门的方向走去,后面有乘敞篷车向她迫近,轰隆隆的,她却没有回头。等来到她身边,车上的人跳下来,一把抱住她,口里喊道:你到哪里去?

我把他杀了。子方说。

我知道。子行道。

他杀了我的外孙,强奸了我的女儿,我却和他在一起住了一个多月,像爱抚自己的儿子那样爱抚他,你理解这是什么心情吗?

我理解。

你理解个屁。你们田家人让柳下跖把我送到他那里,无非是为了做奸细,现在你们赢了,你们打算那我怎么处置?作为淫妇处死?还是作为叛党亲属连坐处死?

子行讪笑道:我已经在爷面前求情,把你保下来了。爷也说,这么个大美女,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杀了?不能像姜太公那样嘛。

姜太公?他跟这个有什么关系?

子行摆摆手,没关系,我就随便一说,你还是跟我回去吧。

——说真话是困难的,但却又是最简单的,为了避免讲真话,我可以编造一万零一种谎言,但真话只有一种,那就是:我不爱你。当然你并不比别人更讨厌,比如我杀掉的子我,还有假手于田逆而杀掉的父亲,都比你更讨厌。而就连子我,我也和他在一起生活了那么久,对呀,是一起生活,而不仅仅是插入那么简单。我不能像一个妓女那样在他下床之后便不再理会他,而要抱住他亲他的脸,称他为我的小宝贝,在他想喝酒的时候给他温酒,在睡觉前先铺好床钻进去,给他暖被窝,我在做这些的时候假装他是我爱的一个人,这样我才能达到我的目的,在时机成熟时杀掉他。我与他经常讨论这个问题,我问:我要杀掉你,你乐意吗?我就是为了这个才来的。他说:乐意啊,我恨不得有九条命给你杀,只是,我愿意你是怀着爱来杀我,而不是怀着恨。我说:我是怀着爱啊,怀着对芮子的爱,对孺子的爱。不,他说,你对他们没有爱,只是觉得你应该爱他们,血缘关系嘛,但其实由血缘关系而生的根本不是爱,而是疏远,这也是为何乱伦让人感到恶心而反感的原因,谁也不愿意和自己父母兄弟姐妹偎依在一起,哪怕出于面子、利益摆摆样子,内心还是疏远的。你真爱的还是我,他们只是你靠近我的借口而已。——你说这些都是无用,不管怎样我还是要杀掉你的。我说。——我知道,不过可以等到我失势以后再动手吗?时候已不早了,田家人迟迟不肯动手不过等待一个最好的时机,我听说他们在等一样特别之物,具体等什么我还不清楚,不过即使他们找不到那个东西他们也会下手的,子行甚至威胁田常说:他再拖延下去,他就踢开他单干了,大不了另立一个族长么。我们早已是他们刀俎上的鱼肉了。只是不知道他们的意思是等我们养肥了再吃,还是排空了再吃,这样就不至于让我们肠胃里的消化物弄脏了他们的案板。然,即使如此,我还会奋力一搏的,哪怕取不了田常的狗头,只是也要干翻几个像子行这种奴才家丁,我不在乎用他们的血染红我的袍子……

子行捂住耳朵,喊道:我不要再听你讲他的话了!好像你是真爱他一样……

——说不定我是真的爱他呢,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搞不清楚了,你看这个,我也不明白为何保存着他的这个玩意儿,你要看看吗?

她从脖子上摘下一个小布囊,递上前去,子行连连摆手说:不要,恶心死了。

你觉得恶心,我倒是喜欢得不得了呢。她的脸上浮现出诡秘的笑容,子行盯着她看了一霎,哇呀乱叫着跑掉了。

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田豹说:你这又是何必,他倒是真的心疼你的。他从来没有心疼过别人。

就这样我才不愿跟他回去,我不配这种生活。子方说。

——要论配不配,我看大街上的这些人都该踢进粪坑,做成肥料,包括我自己,哪怕是田常,算了,不说他了,反正对我来说,唯一干净的就是植物,动物都是不干净的。

子方说:不,你是干净的,你是我见过的最干净的人,虽然从整体上讲,人都是不干净的。

谢谢,我一直都希望你能对男人好一点,是真正的好,不是那种虚情假意而又残酷的好,当然他们都不配,无论子行、子我都不配,但如果你能真对他们好一点的话,你自己会感觉幸福快乐一些……

我的幸福快乐已经够多了,只要想到你还活在世上,我的心里就满溢了幸福……

子方的眼睛里满溢着泪水。

不要再说了,田豹回过头去,将车上的缰绳递过去,说:这车是田逆的,他特意把这车给我们,说万一你不愿回来,就把这车给你,免得你走路辛苦,这也是报答你的恩情。

算了吧,你们又为我求情,又送我车,不是更坐实了我在子我家里是奸细吗?我还有何面目去见鲁卫两国的君子啊。

这么说,你是要去鲁卫喽。

可能吧,我也想不出有别的地方可去,也想不出哪个地方更好些、更差些,就如你们当家的那句话:何所无君乎?哈哈,哈哈……

她回过头去继续走路,田豹从腰里解下一个铜牌,说:你拿着这个,免得他们在城门那里找你麻烦。

子方接过来,端详了一阵子,说:找麻烦倒不必,这点小事我还是应付得了的。不过,就算我留个纪念吧,认识了你……

田常望着柳下跖放在碟子里呈上来的简公壬的人头,说:好,撤下去吧,我说的另外那样东西,你找到了吗?

柳下跖把一个匣子摆在几案上,说:我只找到了这个,最像你说的那个东西。这个东西他一直贴身带着,时时不离身,睡觉时就放在枕边,想必极为贵重。只是它没有锁,也看不出缝隙,不知如何打开,我怕用刀撬坏了,就原封不动带了来。

好了,就是了,你退下吧,去田豹那里领赏。

柳下跖出了房门,见院子里很多拿刀拿枪的武士在走动,仍是一副戒备森严的样子,就面不改色出了院子,拐进后面的一条小巷,没走几步,背后一个人突然抱住了他,一把匕首抵在他脖子上。

柳下跖冷笑起来,说:是谁啊,为什么不一下捅死我?

田豹转到他前面来,笑道:这是我们当家的给你的赏金。说着把一袋沉甸甸的东西扔到他脚下。后面那人却放开了手,站立一侧,正是田逆。

柳下跖说:你们当家的想找一个替罪羊是吗?

田豹说:是,他觉得你很合适,而且可以省一笔钱。不过我跟他讲了一番道理,他也认同了留着你比杀了你更有用。杀了你,大家都会觉得你是替罪羊,留着你,大家只会愤怒怎么还没抓到你。

柳下跖说:你们当家的是个傻屌。

田逆一下扑过来,却被柳下跖一脚踹倒在地上,匕首也夺了。

什么东西?居然敢偷袭我?要不是看在田豹兄弟的面上,我现在就结果了你,杀你就像杀狗一样!

田豹含笑劝住道:算了算了,过去的冤仇就勾销了吧。他也并没有下狠手。

田逆道:我要是想杀你,刚才就杀了,只是觉得那样不光彩才没下手的。现在我认输,主家公确实没说要杀你,只说帮你逃到鲁国或卫国,你留在这里招摇过市他会很没面子。

柳下跖笑道:这点面子我还是会给的,也算是交易的一部分嘛。他捡起地上那袋沉甸甸的东西背上了肩膀。我走啦,幸会有期。

田豹拉起田逆,给他掸了掸身上的土,却听见府内一片混乱之声,田逆说:又出什么事了?

柳下跖回头笑道:我第一次来你们府上,你们跟我开了个玩笑,这次我也跟你们当家的开个玩笑。

田逆急匆匆要赶回去,田豹在后面道:急什么,没啥事的。

田常把那个匣子抱在怀里,先是望着空中发了一阵呆,这次翻过来倒过去地端详摸索,不知怎么碰到哪里,匣子盖一下弹起来,有个肉球从里面滚出来,掉到地上,又弹了起来,漂浮在屋梁附近的半空中,屋里的众人这些日子饶是见惯了人头,见此情景也未免惊呼骚乱起来。

晏孺子?田常小声道。

我不是晏孺子,人头说,我是你爹啊。常,你这一仗干得很漂亮,除了赞叹和表扬以外,爹没啥可说的。爹唯一担心的,就是你会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忘记了艰苦奋斗的作风,以及与民同乐的传统。尤其是你当众许下的诺言,一定要办到。比如你说要开放齐君的后宫,那就一定要开放,不仅如此,还要把你房里这些女人都充实进去。另外,你还要从民间遴选七尺以上的漂亮健壮的女子送入,这样,你不但实现了诺言,而且比你承诺的还要多,这样国民就会欢呼雀跃,忘记屠杀给他们带来的震惊和惨痛。当然,不是所有国民都有进入后宫的权利,只有那些也是七尺以上的高大健美的男子才可进入,这样,这些女子生出来的才会是高大健美的儿女。我知道你阳痿不举,有不育之症,因此这些儿女都将是你的儿女,都是我的田氏儿孙,那些进来享乐的女子就这样贡献了他们良种,而壮大了我田氏宗族。孰非田宗乎?我知道,你志向远大,不会有那种庸俗的性独占心理以及由此而生的可悲的嫉妒心但你可能遭遇到族内一些反对的声音,认为外姓人的种子不应该姓田,但要明白,第一,田宗人只要符合条件也有进入后宫的权利;第二,如果排斥外姓人进入,或者将这些女子所生的子女勉强划分为哪些是田宗人所生,哪些不是,不但极其困难,而且这样一来,田宗人就没法和一般的外姓人打成一片、水乳交融。只有田宗人和外姓人真正交融了,外姓人觉得田家人也是我们的人,而田家人觉得自己也是外姓人了,田家人才可以说是齐国为一家了,这个道理你明白了吗?记住了吗?马上代齐还为时过早……

天还麻麻亮,孔丘结束好袍带,戴好冠,拿上玉板,板上写了“为田常弑君事请伐齐”,让僮儿招呼车夫套好马,自己便上了车,驱往泌宫。他虽然来得早,却不是最早的,已经有几个三桓家的人在宫门外等着了,他们并不是进宫面君,只是候在门外看看谁敢未经他们同意就私自面君。等孔子的车近了,他们就围上来,掀开帘子,瞅了好一阵,嗤笑道:您老爷子,也是镜中白发风前烛了,也不悠着点过日子,不在家安安静静翻您的易经、春秋,大老早来这里受冻,也不怕感冒了您?

孔子说:多谢惦记,我穿得暖和和的,手炉也带了。

里面那位这会儿估计还抱着光腚女人在被窝里做梦呢。今天是啥日子,您老这么辛苦地奔过来给他请安?

各位难道没听说邻国弑君的大事儿吗?

这事儿谁不知道,可您这会儿急惶惶找他是为何啊,给他们写吊唁信还是祝贺信啊?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嘿!那几个三桓的家臣哄笑起来。老爷子的气性还挺大的!老爷子是打算一拐杖把田常敲死啊,还是用夜壶把他砸死啊?可惜哦,您那位大弟子子路已经剁成肉酱了,不能帮您一把了哦嘿!好了,咱们就不耽误您老时间了,您跟里面那位好好商量去吧您。

孔丘进去,哀公刚洗完脸,正坐在镜子前面让侍女给自己梳头,在镜中看到孔丘,也不回头,说:好久没见你来走动,身子骨也还康健?

托您的福,一天还能吃一根腊肠,大小便也还正常,眼也能认清字,就是耳朵有点背了,所以不自觉地会大声说话,您别见怪。

那就好,好!哀公回过头,也提高了嗓门。

这两天邻国的事儿您也知道了吧。

惨啊,惨啊!隐公垂下头,盯着自己的棉拖鞋,翘了翘大拇脚趾头,浑身不自在起来。

有没有兔死狐悲之感?

哀公嘟囔着说:什么兔死狐悲,是狐死兔悲。齐国老欺负咱们,他们出了这种事,我本来该高兴才是。可是又一想,连齐君都死那么惨,更何况咱们这种?

君上不打算出兵讨伐田常吗?

田常?田常跟这事儿什么关系?

天啊,君上不会不知道弑君的正是田常吧?

都是谣言,谣传而已。杀姜壬的是柳下跖,一个杀人越货的大盗,田常已经发了追缉令要拿他了,还给咱们也发了一份说要是柳下跖逃到我们这儿也帮忙缉拿呢,怎么可以说他是受田常指使?说起来他与田常的关系还没有与尼父您密切呢。他哥柳下惠不是跟尼父是老朋友吗?幸亏没人传言他是受您的指使,否则他们又要以此为借口来讨伐我们了!他们不来找我们麻烦,我们倒要去招惹他们干啥呢?退一万步讲,就算是田常弑君,跟齐国的老百姓有什么关系?我们出兵打他们,奈何不了田常一根毛,倒要齐国的百姓替他送命,这应该吗?再说了,齐国人都牛高马大,一个倒顶我们两个鲁人,要杀死一个齐人,得先搭上两个鲁人的性命,我们鲁国这些百姓又有何辜,要为此枉送性命?况且鲁国本来就没齐国人多!这并不符合尼父一贯主张的民本思想吧?——话说回来,尼父要是取得了三桓的一致同意要出兵,不穀也没得话说,也就盖个图章而已。他们同意了吗?

我没去问过,以我的身份也不该去问他们这事,哪怕问了,他们也不可能同意。——孔丘头垂下来,望着那片玉板发呆。——来您这里我也不指望您会同意出兵,就算您同意了,三桓不同意您也是没辙,只是丘作为从大夫之后,有些该说的还是不得不说。这是丘的责任。

唉,哀公叹道,你只知道你的责任,你也该为我想想我的处境。作为一个君主,最要紧的是他的旨意能得到执行,如果得不到执行,如果他讲的话不能从语言马上变成现实,那他就算不上有权柄,只是空有一个名号,空有名号的君主是最可悲的。为了不让自己那么可悲,我每天都在掂量哪些命令能得到执行,哪些不能,我只能发布哪些可以得到执行的命令,比如,我刚才命令侍女给我梳头,她就给我梳头,我让她去准备早餐,她也去了。哪怕可怕的噩运降临到我的头上,只要我知道这是出于我的命令,我就能依然保持着权力的幻影,保持着君主的尊严。如果我是姜壬,柳下跖来取我的头了,我就会对柳下跖下命令说:请你割下我的头,送到田常那里去。如果他说:不,我要先绞死你,我会说:可。我同意你这么干。因为说一句可也算是一种形式上的命令。你看,我也像尼父说的到了知天命的境界了吧。天命如此,我必须听从。我知道,尼父对此事很失望、很沮丧,希望能随心所欲而不逾矩,希望别人淫乱也好,恃强凌弱也好,至少别干出弑君这种事儿来。可是,我们又能干什么呢?有一点你无须怀疑,我比你更在乎弑君这回事儿,我认为杀一万个老百姓也比不上弑君一人的罪大,如果有谁弑君,哪怕只是仅仅在脑子里转一下这个念头,老天就降下一个霹雳,把他化为灰烬,那就好了。可惜天命难测,迄今为止还没出过这种事儿。我听说你作了一部《春秋》,凡是乱臣贼子,看了都心惊胆战,再不敢为非作歹,要是此书真有这种神力,我劝你先给三桓每家送几部去,让他们好好念念,别再长什么坏心眼。可是你要是保证不了这个的话,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对恶表示宽容了。我觉得恶也是这个世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是历史发展的推动力。一个陀螺,你只有不断用鞭子抽它,它才会不停转动。恶就是抽动世界的鞭子。我们要理解恶,接受恶,我们生下来就是带着恶的,我们都无法祛除自身的恶,又怎能祛除这世界的恶呢?

可是,孔丘说,屋里有垃圾,就要扫出去!哪怕扫不干净,不能做到一尘不染,也要天天扫,月月扫,一直不断地扫下去!否则垃圾不堆成山了?

哀公说:不,我们是生活在一个大箱子里面,这个箱子再大,却是打不开的,因此你什么都扫不出去,你只是把它们从箱子的这一角扫到另一角而已……

侍女端上了餐盘,有几根油条,两碗豆浆,几个烧饼。哀公说:尼父难得来一次,就在我这里用早餐吧,虽没有什么好东西,可都是宫里自己做的,吃着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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