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语| | 负卿相思意

                              长命女
                  ［五代十国］冯延巳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
                      二愿妾身常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媛韵，这一次，我真的回来了。

可是，行路愈近，我心却愈发惨痛，似是暑夏之后的一场秋凉，覆着寒霜的枯叶簌簌落下，落至心间，心被叶的齿轮刮得生疼。

当一切繁华落尽，我知道我将奔赴的故里，再没有你顾盼的身影。

往事如风，掠过心间。

那年，你还是曼妙少女，我还是意气少年。

身畔的秦淮河水随时光轻流而下，两岸烟柳繁盛，红袖招摇，水中画舫如云，来往如织，但一切的盛景我不及欣赏，目光唯独被你牵引。一艘乌蓬小船，一袭素纱青衣，一柄白玉长笛，你危立船头，清歌曼妙：“山有木兮木有枝……”。那一刻，整座金陵城的繁华皆沦为你的背景。

我抛下身后鼓瑟喧哗，妩媚歌姬，一跃身轻巧地落在你的船中。

“哪里来登徒子，休污了我的船。”你眉心若蹙，看向我时凌厉的目光里既恼又恨。但我顾不得，只盯着你一阵傻笑，随后忍不住逗弄你道：“蝴蝶驻足，只怪花气袭人。姑娘貌美歌绝，摄了我的魂魄，实乃姑娘不是，怎可怪起我来？”

你仍有恼意，但还是掩袖噗嗤而笑，笑容灿若云霞。你玉手一指我身后的雕花画舫：“不愧是脂粉堆里出来的，真真练就一张绣口。”

“比起姑娘皆为凡俗，今得见姑娘仙姝丽颜，哪还肯回凡尘里去。倒想请姑娘再为我唱一曲天外清音。”我躬身请求。

你猝然转身，口中啐道：“我可不是街头卖曲儿的。”

见你果真恼了，我忙迎上前来，惹得小舟摇荡，越发站立不稳。双手交握的瞬间，我的心亦如船外清波，荡漾不休，而你，也粉颊浸红。

一月后，我亲自登门求聘，父亲大恼，说你乃商贾之女不配我家尚书府令的门楣，但我不顾，管它什么士农工商，三教九流，我此生之妻，唯卿一人。

我如愿娶了你，十里红妆，你着凤冠霞帔，盈盈向我而来。红烛氤氲里，那时的你是我从未见过的娇羞，柔媚。一杯桃花酒交杯，四目交汇处，我说：“此生，只与你煮茶论诗，弄弦伴歌。”

可我还是负了你，度过了浪荡风流的年岁，情爱婉转在我心头慢慢褪去，我开始觉得功名千秋才当是男儿之志。

我忽视你倚门凝泣的不舍，策马扬鞭往京都而去，为去搏一场不朽的功名。

不知是否因你在佛前的日夜祷告，我格外幸运。很快得机会伴游太子，又封翰林学士。短短一年，太子即位，我因献策破敌有功，加集贤殿大学士，青年宰相，风头无两，一时间我春风得意，流连于歌舞盛宴，几乎忘记了家里等待的你。

你一封封桃花笺满载心事而来，我却忙于官场周旋，觥筹交错，不及解开。

然而，明月高楼，易攀登更易跌落，仕途注定是一条坎坷的路。南唐边陲烟火，我军溃败失地，我身为宰执都统不力，不得不罢相而归。

明媚春日，百花乱舞，合家老少聚首赏春，眼看孩儿们嬉戏打闹，周围人饮酒和诗，一片和乐之景，但我心中仍觉黯然。

昔日居高位，门口车马喧嚣，拜谒不断，如今呢，门庭清冷，黄叶满地不及扫。

你轻唤一声，才将我拉回现实，面前歌姬正在和弦而歌。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

二愿妾身常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歌声婉转，回还往复，略有你当年风姿。

我执住你的手，两人往落花深处慢慢行去，再次凝眸相望，我们都已鬓色微霜。

“方才那歌是你调教的吧？”我轻轻问出，我知道，歌中愿正你所愿。不求显达富贵，但求岁岁相见，这才是你的愿。你想借此歌宽解我抑郁之气。

你眉眼一笑，道：“只愿朝朝与君相守。”

“媛韵，为我歌此曲如何？”

“都这样老了，还唱歌，岂不教后辈笑话。”

“无碍，此处只有你我，只为我而歌，可好？”

你眼波羞涩，启唇而歌：“…………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你身后桃花纷纷坠落，我恍惚见见到当年金陵湖波上的你，一身青衣……

不想当我真决心忘却功名只与你相伴同游的时候，却来了召我回朝的诏书。

你和功名之间，我再一次弃了你。

回身相望处，尽是别愁难诉，但我还是决绝地离开。

只没想到，那诀别的一眼，已是永别。我回京没多久就闻知你永远离我而去的消息。

彼时朝野纷争，边疆战事，我甚至没有时间为你哀寂片刻。

媛韵……如今我又回来了，我再次罢相而归。

历经沉浮，我总算明白世道功名，终将风流云散，唯有你，是我身后永远的守望。

媛韵，对不起，我娶了你，却没有好好陪你，使你如同束之高阁的弃妇。

此生，为官为相，诗酒风流，已然无憾，唯独负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