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冬雪
忽然想起上初中时的冬天了。
冬至过后,最盼望的便是下雪了。某一个阴郁的日子里,正坐在教室里昏昏欲睡时,不知是谁小声的惊呼——下雪了,刹时,一屋子的小脑袋便齐刷刷地望向窗外。雪终于如约而至了,一开始总是羞羞答答的,十片八片的款款飘着,落在树枝上、窗棂边、白地上,倏忽不见了身影。好像专意要回报孩子们的热情,雪忽然下的大了起来,千百片的,手拉着手,头挨着头,争着挤着往下飞。天地间热闹了起来,有风吹来,雪花横着、竖着、斜着,向上,交叉,旋转……舞步飞旋、裙裾飘飘。天地苍然,静观这精灵无声的狂欢。那时那地,再严厉的教师也不会责怪孩子的分心,往往捏着粉笔头,静立在讲台上,和学生一样的望向窗外,不自觉的,脸上现出安静的笑容。
冬天最好的画师,不过一时三刻,一幅壮观的画卷便在大地上铺展。白色掩去了这巨画的一切细节,寥寥几笔勾勒出天地轮廓。山若银蛇,在天边逶迄,山顶林木戴雪,默然肃立;乡间小道宛若棋格,而交汇处的小村便是零落的棋子了;巷陌茅店,古井炊烟,便是这棋子上氤氲的纹理,生动朴拙。有零星的行人雪上慢行,大院谷场上有孩童嬉戏,和几声苍然鸦鸣、零星犬吠,便是一幅安详和乐的雪乡图景。
最开心的自然是我们这些孩子。一下课,便一窝蜂得往外拥,有时甚至挤得刚出门的老师几个趔趄也顾不得了。堆雪人、打雪仗自不待言,即便是啥也不做,蜷立在道旁看来往的行人小心翼翼地走着也终不免摔个四仰八叉,对于这帮熊孩子也是莫大的乐趣了。若是那一条光滑冰道的诞生也有自己的一份功劳,那种乐趣简直就是对自己的奖赏了。印象最深的倒是一种叫做“挤油渣”的游戏,选一处向阳的墙壁,七八个人靠墙而立,挽臂成排,一待开始,大家便一齐卯足了劲儿往中间挤,而中间的则要拼命靠紧墙壁避免被挤出队列。这游戏虽然简单,却也激烈,中途不断有人加入进来,有时竟会达二三十人之多,喧嚣沸腾,抵死对抗,颇有几分美式橄榄球的味道。这期间最要命的自然是处在中间的人,虽然身体被挤得快变了形状,痛得龇牙咧嘴,大呼小叫,但仿佛这游戏事关男人尊严,致死也绝不放弃的。不过,这终究还是人链,僵持不一会儿,总会有人被挤丢了位子,于是两边的压力便一股脑儿的从这缺口处释放出来。站不稳当的便被挤翻在地,整条链子便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最终摔成一团,着实有几分危险。好在农村孩子皮糙肉厚,几无大碍,即便有摔得紫青淤肿的,也多半自认倒霉,疼得吸溜几口凉气后,便没事儿人一样重新加入挤人大军里去了,而家长是绝不会因为这些找学校、老师麻烦的。课间的十分钟里,这样的游戏会在各个向阳的墙脚处上演,冬阳温煦,笑容天真,笑声爽朗,便是这个冬日校园里最温暖的一幕了。
雪景虽然美丽,游戏虽然好玩,但冬日的寒冷却也是真实的。那时侯,暖气对我们还是一个陌生的词汇,羽绒、皮靴更是只在英语课本的插画里见过,甚至秋衣裤都极为少见,普遍的都是一套贴身穿的拆洗过的棉袄棉裤,手工纳的橡胶底棉鞋,条件好点的戴一个军绿色的雷锋帽,便是御寒的全部装备了。上课时,偌大的四面透风的教室里只有一个煤炉子,钢笔水、圆珠笔油都凝固了,需要先在怀里暖一暖才能用。手冻得僵硬,握笔时像握着一块石头,脚一沾地,寒气像针一样直扎脚底板,麻痒木疼,一时齐备,百味杂阵。我曾戏作一联,哈气、搓手、跺跺脚,寒气彻骨;读书、写字、学文化,书香润心,就是那时冬日课堂的真实写照了。寒冷带来的另一个不便就是洗碗了。那时没有自来水,洗碗都在一个大锅里涮涮了事,天冷的时候,厨房的师傅也会贴心的将洗碗水烧热一点,但无奈寒意太甚,那点温水不一会儿便没了一丝热气,晚一点去的更会发现上面结了一层薄冰。徒手破冰,和着冰碴饭末洗碗的情景,隔着这多年的岁月,依然清晰,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甚至还能够感受到指尖的刺痛。
白天倒还好说,最难熬的是晚上。三间大的平房子,两排土坑,一个手提的煤炉子,便是我们的宿舍。房子破门烂窗,四面透风,虽然每到冬天都要用棉纸糊堵缝隙,依然难挡寒气入侵,聊胜于无罢了;土坑阴冷,全靠一层薄薄的硬纸板隔绝寒意,上面再铺上一床自带的或薄或厚的褥子被子,便是家里所能提供的最好的保暖措施了。最冷的一段日子,我们通常是和衣而睡的。为抵御严寒,宿舍里还特别流行“打通铺”,即两三个人挤一个被窝,不仅易于保持体温,更能盖两到三条棉被,确实暖和了许多,唯一的缺点就是半夜里往往上演一场你拉我扯的被子大战,但效果总归是不错的。直到现在,我依然能够时时想起初中打通铺的几位同学,那样的环境,第一次教会了我们团结合作,让我们深刻的认识到,“抱团取暖”决不是一个文艺的比喻,而是真真切切的生活!
我在温暖如春的空调房里写下上面这些回忆的时候,我的心早已飞回到了那时那地的那个冬天。往往,人到了一定年纪就变得怀旧起来,过往的美好在时间的磨砺下更显珍贵,就连那时的苦难和不快也被时光涂上了一层五彩的釉色,显得美丽可亲。
我怀念那时的冬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