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英主导的法国社会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
巴黎，法兰西共和国的首都，从来都不缺游行。今年11月开始的这次旷日持久的“群众运动”从一开始没有人会把它当做一件大事。毕竟巴黎街头类似的戏码实在太多了。过年闹，过节闹，好不容易世界杯夺冠了也要烧几辆车庆祝一下。直到黄马甲们连续第三个周末声势浩大地挤满香街，最后甚至连凯旋门都没放过时，大家才真正意识到，这次是摊上大事了。
只要对法国社会稍有了解的人都能预料到，马克龙的所谓“改革”最后必然逃不过街头政治的打压和虎头蛇尾的结局。马克龙的上台和他前老板奥朗德一样，无非是精英政治集团一种无奈的选择。
2017年法国大选，荷兰豆奥朗德支持率只有4%，早早宣布不谋求连任。原本呼声最高的前总理费永（Francois Fillion）因为深陷财务丑闻不得不退出。面对极右翼势头凶猛的勒庞（Marine Le Pen）整个中左和中右建制派集团就找不出一个能打的。左顾右盼看了一圈也就这个马克龙身上没啥黑点，而且年轻有朝气，天天鼓吹要改革。对于选民来说无异于一股清流了。于是乎大佬们纷纷站台将小马送进第二轮。任何人只要和勒庞在第二轮单挑，那他肯定是毫无悬念胜出的新任法国总统。就这样，年纪轻轻的小马成功当选法国历史上最年轻的总统。
作为天选之子的马克龙可能从来都不知道什么是妥协和政治的无奈。马克龙的成长经历其实远比他的感情经历传奇。这个少年出身亨利四世高中（Henri IV），这个高中在法国的地位超然卓群，和另一所超级中学路易大帝高中（Louis Le Grand）并称法国高中双子星，校友名单吊打法国最知名大学一百遍。在这所高中他拿了全法高中综合竞赛（Concours General）法语学科优胜。相当于全国文科竞赛一等奖这样。然后这个“学霸”报考法国文科第一学府的巴黎高政（Sciences Po），落榜，不得不滚去读巴黎十大的哲学。要知道在法国，各个专业领域都有相对应的专门精英学校，大部分公立大学在精英眼里就是二流的。但是作为天选之子，我们小马的运气怎么可能那么背。马克龙十大的历史老师Francois Dosse出于对他的赏识，将他介绍给了哲学大佬利科（Paul Ricoeur）。利科可以说是马克龙的精神导师。这个一直对自己在1968年五月风暴中没有表明立场而感到后悔的哲学大佬可以直接让中二的种子在小马的哲学灵魂里发芽了。在马克龙担任经济部长期间，其很多政策就被指出完全是继承于利科的思想。
马克龙在十大毕业后终于如愿入了Sciences Po。大家可能不明白Sciences Po这所学校在法国社会的重要性。法兰西第五共和国（1969年以来）所有的法国总统除了德斯坦（Valery Giscard d'Estaing）之外（他本科是综合理工X出身），其余所有都出自Sciences Po巴黎高政。法国精英学校因为规模很小、门槛很高，导致有异常强烈的圈子文化。入了Sciences Po意味着高级文官道路的起点，也标志着终于拿到了法国精英阶层准入证的其中一种。当然，如果要成为政府高级公务员，标准的精英路径是Sciences Po毕业后再去国立高等行政学院ENA进一步对具体的政府行政事务进行学习。我们的小马哥自然不能免俗，妥妥的Sciences Po + ENA，然后入了经济部当公务员。这个时候的马克龙已经是典型的法国社会精英，就算他天天混日子也能在政府成为高级公务员，一辈子衣食无忧。但天选之子就是天选之子，他又被他的上司引荐给了另一个大佬阿塔利（Jacques Attali）。阿塔利是个典型的天才。他不仅是经济学家和政治学家，还是一个成功的作家、历史学家和音乐家。作为前欧洲复兴开发银行行长的阿塔利同时也是好几任法国总统重要智囊，其在法国政商界的影响力不弱于任何一个法国总统和政治大佬。阿塔利对马克龙的评价极高，称其为十年不遇的天才。阿塔利可能在哲学少年小马身上看到了他年轻时作为知识分子投身政治的影子。对于马克龙，阿塔利可谓细心栽培，倾尽了人脉和资源。毫不夸张地说，是阿塔利成就了今天的马克龙。
之后马克龙在罗斯切尔德银行（Rothschild & Cie）的漂亮履历其实完全是阿塔利的门生故吏一手促成的。包括使其名利双收的雀巢辉瑞并购案，其实也是直接人事空降摘桃子。马克龙的上位离不开贵人相助，而这些贵人只会出现在法国精英阶层的小圈子里，和同样是精英的自己人玩。这就是为什么说马克龙会被认为是个法国社会的典型精英，离基层太远不知民间疾苦。在金融界镀完金的马克龙又被阿塔利老师介绍到了同为门生故吏集团的奥朗德这里当智囊。之后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大选大热门时任国际国币基金组织主席的卡恩DSK被美国人爆出了强奸丑闻不得不退选，奥朗德捡了桃子成功上位当选。马克龙也随着奥老板成功登堂入室进入政府核心，从副秘书长到经济部长一路开挂。从奥朗德不知名的幕僚到最年轻的部长，马克龙仅仅用了4年。2017年的大选，忙着泡妞的奥朗德已经不抱任何希望，萨科齐费永等老派政治家都黑料缠身。相比之下马克龙已经积累了光鲜的政治履历，加上背后有阿塔利等传统学界和建制派大佬撑腰，荣登大统众望所归。
不得不说一路开挂的马克龙是一个有赤子之心的人，不单单是私生活和私德没有前任们那么多黑点，而且在每次公开讲话和颁布政令时都有一种中二魂燃烧的既视感。也难怪，作为天选之子就是那么有自信。在如今法国仍然是幕后大老板的非洲，我们的小马哥非常政治不正确的喷了一下非洲黑哥们。著名语录诸如“贩卖非洲人的是非洲人”，“非洲穷是因为孩子生得太多，生得太多是因为妇女没文化”都不知道上了几百次头条了。作为吃瓜群众我表示大哥你说得道理都没错，这瓜也挺好吃的。但你都总统了还那么愤青真的大丈夫？
这个只有3年空降部长资历的准政治素人对于法国文官集团和社会力量把控力严重不足。马克龙的经济政策在纸面上不会有任何问题，作为大师们的得意门生，在政策制定的原理上马克龙肯定是优秀甚至卓越的。否则他也不可能得到几乎所有大佬的赏识和重用。但所有的现实都比理论来得更加复杂，在执行的层面遇到的问题远远超过各种纸面的谋划。在马克龙担任经济部长期间就表现出的这项劣势在其总统任上几乎是完美复刻。唯一的区别就是，在内政政策问题上作为总统他有了更高的权限能够直接越过精英文官集团发布政令。
作为这次“黄马甲”事件导火索的燃油税单纯从数字上看简直是不值一提的小事。这项法案试图做出的改变仅仅是2019年1月其对每升柴油加收0.065欧元对每升汽油加收0.029欧元的排放附加费，以此鼓励新能源车和加强气候保护。一般民众对于这项加税每月新增的负担不会超过50块人民币。应该说是一项直接影响很小的改动。实际上造成法国油价高昂的主要原因并不是这次推行的新附加费，而是长久以来的其他税费。比如每升柴油中有0.61欧元的能源消费税、0.12欧元的普通增值税、0.12欧元的能源产品增值税。而每升柴油的成本仅仅0.48欧元。造成这些税费的原因可能需要追述到前几届政府类似的能源政策上，马克龙无非是最后接锅的那个。
于是法国人民愤怒地上街了。根据民意调查，超过3/4的法国民众支持“黄马甲”运动（不包括各种打砸抢的暴力行为）。而“黄马甲”所反对的东西其实并不是直接针对这项燃油税，而是法国积累已久的民怨和对精英富人阶层的不满。讲道理，我对这种心理十分的理解。各种政策虽然从道理上都对，但是改革的阵痛对普通民众产生的影响远比富人阶层要大。最后即使有成果可能受益最大的也是富人阶层，更何况在过程中还有各种猫腻。于是乎，马克龙这个天选之子，同时也是精英集团的代表和背锅侠，就成了必须被打倒的对象。也正如民众所发出的声音一样，马克龙对于整个政府的执行层面严重掌控不足，不接地气的劣势在这次运动中展现得淋漓尽致。在“黄马甲”运动持续已经两周的时候，马克龙还在阿根廷和各国大佬推杯换盏。对政策影响的预估和推行方面的偏差就不说了。马克龙内阁不仅在运动伊始没有重视，在已经呈现失控趋势的时候也没有采取有力手段，直到第四周已经完全失控时才调集大批警力进行弹压。马克龙最后为了应对危机不得不发表电视讲话做出妥协。妥协的最主要内容包括取消这次作为导火索的新燃油附加费，以及小幅上调法国最低工资。
历史证明，任何开始对巴黎街头政治妥协的法国总统最后不仅完不成所谓的法兰西复兴，而且下场基本上都不会太好。法国的精英其实都知道法国不行了，不改革就是死。但是改革了这些个精英死得更快。希拉克的当世张良，德维尔潘同志当年要推首次雇佣合同法，力图打破法国企业终生雇佣制，结果被巴黎街头群众怼的直接辞职，从此退居二线。萨科齐68年五月风暴出身，从小就是造反小将。上台力推各种改革，不仅想把法国一周35小时的工作限制废了，还想动法国人的养老金。结果就是遭遇全国350万人大游行。最后不得不怂，回家关起门来享受温柔乡和意大利名模老婆生了个儿子。卸任后还被各种清算，至今当年收钱的各种黑料都没撇干净。奥朗德靠骂萨科齐上台，上台了想把萨科齐的改革换个名字继续搞，结果上街的人比当年反萨科齐的还多。把奥朗德吓得直接认怂，干脆在总统任期上摸鱼，经常就是骑着小摩托去和小女朋友私会。最后成为了第五共和国支持率最低的总统，卸任后还被前女友写书讽刺成为全国笑柄。
接下来就看小马了。
法国困局不仅仅是政治和经济的困局，更是社会割裂的必然结果。从马克龙的一路传奇开挂就能看出来，法国的精英主导和小圈子文化已经形成了严重的阶级对立。CAC40各大公司的董事会就是各大精英学校的校友会。曾经的中产阶级生活似乎距离普通民众越来越远了。任何力图推行的改革最终都会因为普通民众对于既得利益集团不满而受到抵制。而在现有体制下没有对企业、社会、财政的全面改革，法国宏观经济到具体企业实际上已经很难坚持不倒退，对于普通民众的利益分配更是无从谈起。 作为老百姓我学习没你们精英好，没你们有能力我就认了，你们这些精英好好搞让我过上好日子就行了。结果越搞越烂，我才不管什么经济周期世界格局这种，你们这些精英好处都占了搞得一塌糊涂，不满意我要上街。从类似于科举的制度（concours和各种精英工程师学校）选拔出的精英们已经被证明了无力推动法国的变革。而除了他们，又有谁可以？这个才是法国社会真正的悲哀。强如戴高乐（同样也是出身圣西尔军校的精英）在面对同样源于阶级矛盾的1968年5月风暴时，也是仓皇失措出逃法军在德国的基地，最后下台。有什么理由能相信第五共和国的其他总统能破局？剩下的问题就是，谁将会成为法兰西第五共和国最后一任总统？
这个世界从来就是多元的、复杂的。任何所谓的精英主义最后所能做到的，仅仅是让一个社会变成斗兽场。长期的社会流动降低造成的也必然是精英集团僵化，最终丧失“精英”属性。法国的精英制度部分沿袭了中国崇尚“朝为田舍郎 暮登天子堂”的科举制度。事实上中国人内心对于精英主义的追求似乎是天然认同的。在我们吃着瓜看着巴黎街头各种不堪的同时，也应该惊醒同样的问题。不少人看不起类似拼多多和快手等“低俗APP”所代表的用户群体和社会现象，殊不知如果中国在精英主义道路上走下去，那面对的就不只是如今在巴黎的乱象，而是50年前那段不能说的历史的重新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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