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九龄：愿你乘风楚天寥廓，逐梦万里碧波

文︳大老杨

唐玄宗开元二十四年，这天适逢农历九月十五，此时正值一个云去月明的清幽之夜。只见楚天万里寥廓，星月朗朗，将银光倾洒在荆州长史府邸的高阔房顶之上，一派宁静而祥和的氛围，使得位于长江重镇的古城荆州，更加增添了几分别情雅致。

而在万里之遥的水天相接之处，天涯尽头，但见海浪彻夜咆哮翻滚，星河涌出万道冰轮，一轮明月共潮而生，万道清光泛出茫茫天际。一眼望去，似是天涯明月，又似海上极光，更似烟云尽头的彼岸花开。真是一霎世间满，一霎天地空，今宵同品，天涯与共。

此时此刻，曾经的大唐一代名相张九龄，正在荆州长史府邸的床榻上辗转反侧，实难入眠。张九龄，乃是西汉留侯张良之后，以进士之身扶摇之上，官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辅弼宰相。其人一生始终尽忠职守，不徇私枉法，不趋炎附势，为盛唐的“开元之治”作出了重大贡献。有唐一朝，张九龄堪称一位胆识和远见俱佳的政治家、文学家和诗人，更是一代名相！尤其为人称道的是，他还曾提拔过著名诗人孟浩然和王维，就是对杜甫也有知遇之恩。

然而，作为唐玄宗开元盛世时代的最后一位贤相，张九龄却屡次遭受小人得志的李林甫之流谗言排挤，以至于被玄宗皇帝罢相，并贬出京城长安，成为楚地荆州的一方长史。从此，彻底淡出了大唐的权力核心圈。此番从高岸到落至低谷的境况，此种从庙堂到远涉江湖的滋味，又有何人能够理解，何人能够体尝呢？会是远方的你吗？而远方的你，又身在哪里？

犹忆少年时光，远在故乡韶州曲江，就在那个碧海月明之夜，就在那个孤崖翠柏之上，为什么自己始终就没看清楚，那粼粼水波里飘荡而去的一叶孤舟，在苍茫无际的大海滔天巨浪里，到底驶向了哪个方向？到底停靠了哪个岸上？很多年里，一直以为那是对渔家命运的不屈和抗争，谁料最终的最终，却是为自己开掘了人生难以逾越的鸿沟。真是浮生若梦，流水无言，人事随风，岁月清减！

历经了这些年的人世沧桑和宦海浮云之后，自己才总算明白，纵然挺得过风高浪急，渡得过宦海沉浮，拼得过诗酒年华，却始终争不过，那个年少执傲不顾一切而去的决绝背影！张九龄啊张九龄！枉你也曾贵为宰相，位极人臣，却终究难违天命！此时此番，唯有在这远离朝堂的江湖之地，抚今追昔，扼腕感叹岁月之逾迈，人事之繁复！曾经的年少轻狂，都去哪里了，难道都消逝在往昔沧桑岁月之中了！

万般无奈之余，张九龄索性想熄灭烛光，就在这一片漆黑中熬过这漫漫不息的长夜！不料却惊奇地发现，就在自己熄灭烛光之后，整个屋子里竟然变得更为明亮了。诧异良久才缓缓明白，原来此时皓月当空，有着万道清辉交相辉映，一轮明月早已从推开的窗户不断泻入，满满的尽是耀眼银辉。现在好了，整个屋子通体明亮，如同白昼一般，张九龄就是想睡也更难入眠了，时也运也，时也命也，天犹如此，夫复何言！原来盛世大唐那些曾经天性浪漫不羁的诗人，也会有如此苦恼的时候！

就在这远离京城的长史府邸，平日里自己也曾几度临窗远眺，觞饮流霞斜阳静悄悄，望月轮独照，遥问远方的人可曾知道。过去不忆，未来不追，唯愿此时，天涯共明月，四海皆我心。如此这般便好，隔岸也会闻花香，悠然踏波而来，不禁沁人心脾。不怪人间苍明月，只愿海上一浮鸥。海上明月是你，天际夕阳是你，相隔万里是你，四目相对是你，伸手不及也是你。此时此地，两两隔夜相望，近不过咫尺，遥却成天涯。

于是他干脆披衣起身，在月色下走到窗前，径直打开了窗户。华枝月满，星空璀璨，好一个诗意怏然的浪漫秋夜！这样的漫漫秋夜，在故乡韶州曲江和他人历经过，风采少年相依相偎甜蜜的浪漫；在京城长安和家人历经过，华发中年温馨团聚的浪漫。而如今，孤身一人在任异乡，妻儿家小仍在千里之遥的京城长安，让幼儿盼父，使妻子盼夫，两相分离，望眼欲穿，这是何等苦楚，又是何等煎熬！诗人心里不觉一片乱糟糟。

起露了，张九龄只觉得衣衫挂湿，隐隐水雾贴在身上甚是清凉。月光如水，夜色如水，清露亦是水，这何尝不是孤帆远影的情海碧浪，何尝不是潮涌滔天的浩荡汪洋！那乘着海天夜色出港的孤舟，终究还是没有回来！故乡他乡，安放不下你青春躁动的魂灵！茫茫大海，冲天巨浪，吞噬了你柔如水缎的身体。你用流年，乱我浮生，一别经年，阻隔烟尘。

月色笼罩，月华虽好，可终究不能掬出一捧洁白无瑕的月银奉献给你。但愿同在一片苍穹下的你，同享一轮清辉的你，此时此地，能够感知这份遥远的柔情蜜意，能够一起沐浴这无边的光景月色！与其如此，自己还不如床榻，再入回梦乡呢！也许，梦里能够相见也不可而知吧！再或者，会有一个银色的梦境会从心底慢慢升腾，将我们逐渐笼罩起来，在海浪里徜徉，在星光里飘荡，岂不美好！

于是，再次临睡前，曾经的一代名相张九龄缓步走向案前，思索片刻之后，拿起纸笔，挥毫写下了这首被后世传颂的《望月怀远》：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