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道·57 探访古格遗址,解密千古之谜
纸上得来终觉浅,
绝知此事要躬行。
——陆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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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篇回顾
在藏西阿里,从219国道转入距离印度首都新德里最近的札达县,穿过扎达土林到县城,当晚在县卫生服务中心动外科小手术。
提示:本篇较长,近6000字,图片30余张,信息量较大,阅读时间较长。
01 走近古格
在《西行漫记》和《问道》两个系列的第一篇,都曾介绍过我的发小,一位绰号“野人”的老驴友,他的旅行经历比我丰富得多,十几年前就曾在西藏做深度游,藏南边境、阿里都去过。那个时代藏区的道路还很糟糕,遇到水毁就没了路,不租辆丰田陆地巡洋舰根本到不了这些偏远之处。
有一回在他家里喝茶,酒后的他再次回忆起在阿里的经历,亢奋之余从阁楼上捧出来一堆用柔软白纱纸包裹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打开,但见里面是些干巴巴的长条纸和同样干巴巴的泥塑。长条纸是藏文经书,有的是墨写的,有的是金书(金粉写成的经书),很古老很值钱的样子。泥塑是佛像,用灰白色的泥巴制成,背后都有个很大的凹痕,显然是大拇指压出来的,指纹清晰可辩。
野人说,这些宝贝来自阿里札达县的古格王朝废墟,泥塑佛像叫古格擦擦,硕大的指印是阿底峡大师亲手按压的。
早就听说过古格王朝的故事,是在书中、电视里。这些实物让我对那个神秘的古国产生了更浓厚的兴趣,昨日强忍着病痛毅然来到札达县,就是为了探访古格遗址,一了夙愿。
清晨在车中醒来,手术部位的感受好了很多,心情也就跟着晴朗起来。简单对付点方便食品,就驾车直奔古格遗址。遗址在县城的西边,不到二十公里,离喜马拉雅山脉更近些。
路况还不错,两侧都是土林地貌,众壑嶙峋。走着走着,但见高高的土壁上现出一只只孔洞,显然不是天然的,而是挖出来住人的窑洞,看得出荒废已久。
沿途上,这种废弃的窑洞时而出现,距离土崖下长着草木的河谷甚远。什么道理呢?为什么被废弃?为什么在生活不便的地方开窑洞?
不多时,眼前赫然挺立起一座高耸的山峰,顶部尤为突兀,如同航空母舰的舰桥,四下绝壁。除却山顶和山下几栋现代的红白藏房,这座山满是密密的窑洞和残垣,蜂巢一般。
这就是我向往已久的古格遗址了。没想象得大,但那种扑面而来的气势,很是震撼。
靠近遗址是条砂石路,停车走近,道路的尽头有几间简陋的小房子,里面走出位个头不高的年轻藏人,他是负责收费、解说的管理员。偌大的景区,除却几位开自驾车来的内地游客,似乎只有他这一位藏人。
02 王朝的故事
前文说到,阿里有三围,“雪山围绕的普兰、岩石围绕的扎达、湖泊围绕的日土”。这是形容阿里的地理风貌。其实阿里三围的原始含义是,藏西(不限于阿里地区)有三个独立的王国,它们的疆域分别在现在的普兰县、札达县,以及日土县周边。
这就要回顾青藏高原的历史了。大约在华夏文明的商代,西藏第一个古国——象雄王国——就已诞生,其中心在阿里地区。象雄留给后世最大的遗产是苯教,藏传佛教中那些与汉传、南传佛教差异极大的部分,不少是苯教的遗留,比如前文中的转山、转湖一类。
唐代初年,松赞干布灭象雄王国,建立了青藏高原历史上最强大的吐蕃王朝。唐末吐蕃解体,直到北宋年间蒙古人征服西藏,阿里才被纳入中央政府的版图。
史载,吐蕃国王的后裔在王朝覆灭时逃到阿里,娶当地头人女子为妻,其三子分据各地,一是湖泊环绕的拉达克(含今日土县部分区域),二是岩石环绕的古格(今札达县),三为雪山环绕的普兰(今普兰县),成为藏西三个割据政权,“阿里三围”从此而来。不久后,普兰王系被古格王系吞并。
拉达克(Zanskar)与古格(Guge)的位置
全盛时期的古格王朝,占据了现今阿里中部及南部的大部分疆域,并横跨喜马拉雅,拥有现今印度的部分地区,南接尼泊尔,西临克什米尔,成为中印间接贸易的中继站和藏传佛教的传播中心,繁华一时。
明朝末年,由于王权与神权的矛盾祸起萧墙,引来了拉达克大军围攻。(关于拉达克王国的故事,下篇再说。)两年后,固守在这座城堡中的古格国王投降,旋即被杀,古格王朝自此覆灭。
据称,拥有十万民众的古格王朝一夜消失,除了这神秘莫测的王城废墟,未留下血脉和任何文字记载,成为千古之谜。
十七世纪到现在也才四百来年,说千古也着实夸张了些,一座王朝的消失竟找不到原因,我也想不至于。到这儿来,除了想见识这废墟真实的模样,笔者更想探究古格王朝兴衰的缘由。
03 古城的守护者
守卫古城这位年轻的藏人圆头圆脑的,话不多。那时候我已听说过他的前辈的事迹,并不知道这位小伙子也已挺有名气,这张随手抓拍的照片不咋地,早知道给他多拍几张了。
小伙子名叫巴桑次仁,前些年毕业于西藏大学唐卡绘画专业,通过公务员考试来札达工作。因为热爱绘画和文物,他主动申请到古格王朝遗址工作,接替他的前辈,成为新一代管理员。
他的前辈名叫普布曲桑,是位唐卡世家传人,也是年轻时主动申请担任遗址管理员。1992年起,开始他是一人,后来是一家三口,守护遗址整整19年。2011年,普布曲桑作为全国文物保护工作者的杰出代表,荣获年度“中华文化人物”奖。
普布曲桑 图源:搜狐网
这些被称为“古格最后的国王”的守护者不只一两位,普布曲桑的前任是位名叫旺堆的老人,那位老人默默守护古城半辈子,已于1999年仙逝。
文化,就是这么被保护下来的。
年轻的巴桑次仁等到几位游客到齐,就带着我们前往半山腰的佛殿。这几间明显是经过重建的房屋,在灰黄一色的废墟中显得很是突兀。管理员的主要任务,就是带领游客进入佛殿参观讲解。来古格遗址的游客不多,若是夏天旅游旺季,忙碌起来一天也有几十波。
到了门口,巴桑次仁用随身的钥匙打开厚重的木门,领着我们走进去。这些佛殿有的外表刷成红色,有的是白色,门口简单地写着:红殿、白殿、度母殿等等,虽然只有几间,里面却很阔大,但见从墙壁到天顶,满是色彩浓艳的壁画。
也有泥塑的佛像,多是残缺的,有的仅余莲座,一根孤零零的木杆竖插在中间。更极端的,还有好几处一堆堆土石垒着,当中立着佛头,也不知是土石埋着佛像,还是只剩下了佛头。在别处我没见过这种情形,收了门票的巴桑次仁应当负责解说,但他似乎也没这个兴趣。
04 浩劫与残存
这几间佛殿已不是寺庙,没有僧侣,成为一处任人凭吊、参观的景点。这里,却是古格王朝文化的最有价值的存留,历代守护者所要保护的重点,也是这几间外表看起来其貌不扬的老佛殿。
古格王城的历史,大约有一千多年,这几间佛殿所在之处,就是王国僧侣的寺庙,王宫在更高处。
据传,藏传佛教历史上最重要的人物阿底峡尊者,受古格国王邀请,跨越喜马拉雅,从印度到了这几座佛殿,讲学三年,才有了藏传佛教在西藏的再次复兴。
我那野人同学说,那几个古格擦擦后面的拇指印就是阿底峡大师所留。擦擦是一种小型脱模泥塑。在《问道·16 八美镇里做擦擦》中记录了本次旅途中在甘孜州与藏民们一起做擦擦的经历。古格擦擦是古格文化遗留中代表性的宗教器物,这种单层模具的佛像,制作时将陶土填实,背面再按上指印,或有高僧加持的意义,至于是不是阿底峡尊者的,笔者不予置评。
那指印可是真清楚,是螺,不是箕。
四百多年前,拉达克王国灭古格,王城尽毁,仅存佛殿。因此,很多人认为,这几座佛殿保留下来的壁画、佛像都有千年历史,是西藏现存最古老的宗教文物。
古格王朝灭亡后,它的历史被人遗忘,直到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几位外国探险家来到此地,古格的遗存才被外人所知。笔者找到了1948年到访古格的德国人Anagarika Govinda著作《The Way of the White Clouds(白云之路)》的电子版,下图是他站在遗址前的照片。可以看出,彼时的王城废墟与现在没太大差别。
《The Way of the White Clouds》
在他同行的妻子出版的摄影集《Tibet in Pictures(图片中的西藏)》中,记录了当时仍保存相当完好的佛像。
古格王朝虽然消亡了400多年,寺庙仍在,依然受到当地人的供奉,壁画、佛像也得到了很好的保护、修补。文革的某一天,县里的红卫兵们冲过来,一顿叮呤咣啷后……总算还是剩了点东西……
下图是同一尊佛像在1948年与1998年的对比。
文化,就是这么被毁掉的。
5. 探访
离开佛殿,巴桑次仁锁上门,游客就可以随便逛游了。
这座金字塔般的小山分为三个部分,最底一层显然是平民或者奴役们居住的地方,都是些面积很小的洞窟,其中有些洞穴的墙壁、顶上有乌黑的焦炭印记,显然是生火做饭的遗留。
山腰上,是密密匝匝的房屋,都已没了屋顶,只余下残垣断壁。山腰的下部,还有房屋与洞窟的混合,越往上,洞窟越少,也有了二层房屋的结构。显然这些居所有等级划分。几间佛殿也在这一片,可以认为,这部分是僧侣、官员和贵族的居住区。
房屋都是泥胚墙,有些墙上还残存着红色涂料。札达是西藏降雨量最少的地方,四百多年过去,风沙磨圆了残垣上的土砖,雨水却未能洗净断壁上的红粉。
房屋的面积都很小,最大也只有二十个平米。总觉得那几座佛殿与废墟的建筑风格极不般配,太高大、太近代了。笔者认为,王朝毁灭之时,这座山上不会留下任何一间完好的房屋。拉达克王朝虽与古格王朝同宗,但彼时已信奉伊斯兰教,对藏传佛教的寺庙绝不会客气。既然已经屠城,还会留下异教徒(以拉达克的角度)的寺庙么?
更大的可能性是,后人在废墟上重建了寺庙。笔者见识有限,却也看得出佛殿的壁画中的人物,具有显著的中亚、克什米尔造像风格,艺术价值颇高(现代修复的痕迹也过于明显),但是否如某些文章、影视中所宣称的有那么悠久的历史,还是要打个问号的。
继续向上,就只有窄窄的小径,进入一条隧道,仿佛在地洞中爬行,最后眼前豁然开朗,再绕几圈,就到那个形如航母舰桥的山顶的最高端,这就是王宫所在地了。
山顶有两块相连的平地,各有十数间房屋,都也是颓塌的土墙,一端有间完整的房屋,是未开放的佛殿。佛殿的面积不大,看那风格与过渡,我更相信这才是古格的遗留。
毕竟是王宫所在地,山顶的房屋阔大了些,其中一间,竟有大半个篮球场的面积,据说,这是当年的王国的王宫。废墟同建筑工地一样,若是从外面看,总会觉得房间很小,若修建好加了屋顶,走进去就会觉得宽敞许多。看这面积不小的王宫,也能想象得出昔日恢宏的模样。
站在山顶环顾四下,远方的喜马拉雅皑皑的雪山,近处是参差叠嶂的黄色的土林,山下一条河谷,甩出了一片暗绿色的草木。
我想,任何一位初来的旅者,站在这里都会思考同一个问题:在人口最为稀少的世界之巅,为何会有如此规模一座王城?为何它的文明竟会彻底消失?
6. 解密古格
几乎所有介绍古格废墟的游记、文章(非专业论文)和影视,都用这种词句作为开篇或者结尾:十万人之国、一夜之间、彻底消失、神秘莫测……诸如此类。
神秘感是一种氛围,也是一种包装。然而,古格王国是否真的有不解之谜?
几个关键点是:王朝的规模有多大?王朝凭借什么得以在荒漠的高原上立足?王朝是否会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为何此地被彻底荒废,后人不再重建?最重要的是上面的第二点,即军事与经济基础。
人们都说古格王朝有十万之众,这是基于古格王朝曾打败过印度入侵的十万大军的传说,古代战争的十万之数,实无意义。古格王朝的版图为今札达和普兰两县及周边,面积大于台湾,人口密度却极低,即使在经济发达的今天,两县人口合计两万有零。四百多年前的明末,气候与现今差距不太大,笔者估算当地人口或不足一万。
以王城的规模就能看得出。三百米高的古格废墟虽有房屋、洞窟数百间,可容纳的居住人口(包括周边)也就在千人以内。古格王朝,不过是在地广人稀之处建立的一个很小的地方政权而已,论规模也就是一个中世纪欧洲拥有城堡的贵族封邑罢了。
在这苦寒、干燥、极度贫瘠之地,古格为何能拥有高等级的文化艺术与经济水平?这才是古格兴亡最关键的钥匙。
笔者以为,这把钥匙的名字叫“商贸”。控制了普兰的古格,把控了藏西通往印度的商业要道。几千年来,西藏与印度(包括尼泊尔)的经济文化往来远高于内地,来自中国内地的丝绸、瓷器,通过茶马古道运入西藏,连同西藏特产的盐巴、羊毛,经过喜马拉雅山脉的几道隘口转卖到印度、尼泊尔,换取的则是藏区(尤其是藏西)缺乏的粮食、木材等。
西藏的中心在喜马拉雅山脉北麓的东部(拉萨),而印度的中心在南麓的西部(印度河流域)。商人们选择从哪个山口作为主要通道跨越喜马拉雅,哪里就会繁荣昌盛。哪个通道被废弃了,那一片藏区就会迅速衰败。沿着喜马拉雅山脉一路走来,笔者发现个很有意思的现象,西藏与印度次大陆经济文化往来,有个从西到东的转移过程,即早期西喜马拉雅繁荣,近代东喜马拉雅兴盛。(这一现象留待以后分析。)
上图中红圈是笔者画的喜马拉雅山脉几个主要商道,从左到右分别是札达口岸、普兰口岸、吉隆口岸、聂拉木口岸和亚东口岸。古格王朝凭险而守,控制了藏西的交通要道(札达与吉隆两处)和印度人的朝圣之路(拜谒冈仁波齐),虽然本地没什么产出,但做做转手贸易,收收买路钱,过得挺滋润。直到王朝窝里斗,引来西边觊觎已久的拉达克,才终结了自己的好日子。
拉达克围攻古格 来源不详
第三个问题,一个王国会不会在一夜之间覆灭。提出这种问题的人一定没有丁点儿历史常识。惨烈的灭国之战,都是成年男子统统杀光,儿童妇女做奴婢。一夜灭国的多去了,西夏国够大够狠吧?在蒙古人的铁骑下,除了几座王陵,还剩下什么?
第四,为何古格被彻底荒废,后人为何不在此基础上重建?这个问题就是第二个问题。当某一地区长期具备的军事政治、商业交通、物产矿业价值时,即使兵燹频至,仍可能浴火重生。明末清初的大同与成都屠城,几乎全灭,没过太久也恢复了元气,因为支撑城市的底子没变。
在札达的古格却不同,拉达克灭古格不是杀完人就走,它的目的是占据这几条商业要道。古格灭亡,商贸权转到了自己手上,还会使用过去的贸易通道么?札达几无物产,王城被毁后,哪个印度商人还会这条道过来做生意?要么转到普兰,要么转到克什米尔。因此,古格不具备重建的条件。世界贸易史上,这类因贸易转向而衰败乃至被废弃的城市多去了。
这么说来,神秘的古格,还有什么神秘可言?
古格并不神秘。站在这废墟之顶,或许也是世界最高的王宫上,仍能感受到苍茫与悲凉,大地是如此苍茫而悲凉,时间也是如此苍茫而悲凉,人世间更是如此苍茫而悲凉。
能来到古格是幸运的,时间和风沙将它掩埋,如今又重见天日。数百年后的我们才有机会亲手触摸它那木乃伊般的身体,站在王城之巅想象它昔日的荣光。它,就是吴哥窟和马丘比丘,虽然没那么恢宏雄伟,但它在青藏高原,它是世界之巅上最孤独的王宫废墟。
后记
本文所谓的解密当然是笔者一家之言,未曾做相关研究,仅为无证据的推论。推论建立在亲临现场及周边的基础之上,这就是旅行的意义。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当年在古格也没想这么多,毕竟是在高反低智状态。笔者无论写游记还是饮食,总是要拖很久,极少有新鲜热乎的,主要原因是很多问题没琢磨明白。这样的写法太累也太慢了,五十七篇二十万字,还没写到旅途的一半……
发张在废墟前的照片。在西藏旅游有诸多好处,除了能降低智商提高幸福感外,还能获得一套永久的黝黑而健康的皮肤。经过六年检验,在我身上的这套皮肤仍然黑中带亮,日久弥新。以前的我,挺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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