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入长安
若是深爱,又何妨戒律清规。
又是炎炎夏日,我和三个徒儿一路前行,看见一条河流清澈见底。我干涸的喉咙忍不住下咽,八戒见状忙说,“师父,我拿个钵去去就来。”
我这个徒儿,事事都懒,就吃喝最为积极。我点点头,悟空把我扶下马,跳到我身前说,“师父,休息休息再上路。”
我喝了河中的水,睡意来袭,于是就地打坐。他们三人只有悟净和八戒倚着香樟树小憩,悟空好动,早就腾云驾雾去前方打探路途。
兴许是这水的缘故,我的梦境一向清明,今日却也出现了尘俗凡事。
那时我竟未皈依佛门,初春的太阳温暖和煦。我走在长安街上,看见卖灯笼的一边糊纸一边叽叽喳喳讲着灯笼面儿上画的故事,还有一瘸一拐把插着糖葫芦的竹竿当拐杖使的大爷。我忍不住笑意,突然觉得生活别有一番趣味。外面的世界相比在寒舍读书,又多了一丝生动。
我伸手挡了档阳光,发觉墙头的杏树枝桠摇曳,心想一定是哪家淘气的孩子在爬树玩耍。我粗略估计了一下树干的高度,觉得不妥,未免伤到孩子,我匆忙穿过街道,走进那扇半开的拱门。
我定定地站在原地,眼前的场景就像一幅画,美得让人难以置信。这原本是个桃花林,墙尾的一棵杏树独自矗立在那,大概是给外面的行人指引方向的。一个穿着绿色霓裳的姑娘坐在林间荡着秋千,清脆的笑声比黄莺还悦耳百倍。
我仿佛闯进了别人的私宅,内心一惊,往后倒去。红漆的木门撞在低矮的墙上,发出吱啦的声音。
“谁?”
“抱歉,惊扰了姑娘,在下这就离开。”我突然面红耳赤,说着要离开,可是看见姑娘的容颜又移不开脚。
两条弯弯的柳烟眉,唇红齿白的娇小模样煞是可爱。
她缓缓从秋千架下走过来,眼神若有似无地瞥着我手上擦到的红漆。于是她掩嘴轻笑,“公子莫怕,这门上的红漆刚涂上去不久,还未全干,眼看又要重涂一遍。”
那双笑起来像月牙似的眼睛,仿佛会说话一样,一眨一眨,看得我无所适从。
“敢问姑娘,这门是一直开着吗?”
“非也。家父今日有令,开门逐家中晦气。”她一边说,一边把刚刚拽在手里的帕子递给我,“公子快擦一下吧,红色乃血光,多有不吉利。”
“多谢。”
转眼,她就消失在林中。我晃晃头,竟觉得她像守护桃林的仙女,可是手中的帕子还残留姑娘的一点余温,这一切都是真的。我竟然忘记问她的芳名,我小心翼翼把帕子收在怀中,等下次见面再归还。
后来几日,我都沿着杏树的方向,走进后院的小路。可是那扇拱门紧闭,我再无机会窥探心仪的女子,心中多有遗憾。
直到某日,我把家中画好的扇子拿去店里寄卖,店家说,那幅迎春少女图被别人相中良久,问多少银子才卖?
我皱眉,这幅画扇乃是我偶遇那位姑娘所作,存的是相思之情,原本也是不打算卖的,只是挂在店里出样,仅此而已。
“不卖。”我坦然笑言。
“可是……那女子说她自有理由买这扇子,只要你和她见上一面便会明白。”
“多少理由也是不卖的。”说着,我就把扇子从墙上摘下。
“等一下!”门口一声喝令。
我转身一看,扇子已被对方夺了过去。
“姑娘是你~上次匆匆一别,还未来得及问姑娘姓甚名谁。”我语气欢快,接连几日的阴霾一扫而光。
“小女子闺名秦月。”她缓缓道来,随后打开手里的折扇,轻声问,“我问公子,这画里的女子是谁?”
我一想,原是她中意这把扇子,也难怪她说她有理由了。我拽紧衣袖,耳朵涨红,不疾不徐吐出来几个字,“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她噗嗤笑出声,微微扭头用那双月牙眼斜睨着我,“给!这是银子。”
我没想到我能有机会和她并排走在长安街上,似乎周围都是羡慕的眼光。
“公子的画真是栩栩如生,第一眼我就知道,画里的人是我。”她说话间低着头,难得有种娇羞的姿态。
“谬赞谬赞,姑娘喜欢就好。”
“我…很喜欢。”最后几个字轻不可闻,她脸颊微红,听见旁边的叫卖声,忽然两眼放光,“公子,今日怎不买糖葫芦?”
我一怔,“姑娘怎知我每日会买糖葫芦?”
“我还知道公子每次买了都会给前面巷尾的小乞丐们施恩。”她笑意盈盈,眼神似乎在道,我说的对或不对?
我笑着点头,“正是。”
“公子,你真是善良。”
“绵薄之力而已。只是姑娘如何……?”
她转了个圈,好生调皮,然后伸手指着不远处那棵杏树,缓缓说,“登高可望远。”
我一吓,原来那日真是有人爬树,还是眼前这位亭亭玉立的姑娘,不禁觉得她灵巧迷人,不似其他深闺少女。
“那日我见公子往后院走来,于是忍不住偷偷开了门。”她语气含羞,我听了很是欢喜。
道出了前因后果,我们相处起来也更自然无所顾忌。有时候我们相约在烟柳处泛舟,有时候在暮霭下吟诗作画,生活好不惬意。我在初见时拿到的那块帕子上画了一幅秋千上的少女,然后如愿归还给她,她看了说,会好生珍藏。
很快,我便找了媒人去她家下聘礼,没有门当户对的繁文缛节,我用八抬大轿把秦月娶进门,光我陈家门楣。
新婚之夜,她问我,“你会不会忘了我?”
我喝下合卺酒,觉得她问题古怪,不过因为喜欢仍是好言相说,“就算某一刻忘记了你,再相遇,还是会一见钟情。”
她听了很开心,一脸幸福。我又剪了桌上的红烛,说,“睡吧,娘子。”
我再次睁开眼,隐约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腹部疼得厉害。我低头一眼,吓得不轻,微微隆起的腹部被袈裟笼罩着,看上去十分诡异。
“师父,你总算是醒了。”悟空抓耳挠腮,语气激动,然后看着床榻上的八戒,仰天大笑,“呆子,你就干脆生个娃娃,又当娘又当爹。”
我听了揉揉脑袋,问,“这是怎么回事?”
“师父有所不知,先前喝的河里的水有古怪。”悟空跳到八戒身旁,指着他的肚皮。
“是啊,那河原是叫子母河,是西梁女国传宗接代的圣水。”一个老人家推门而入,手里端了一碗清水,“不过喝下落胎泉水,方可解腹中情缘。圣僧莫怕,子母河中的水除了能够诞下子嗣,还会让人黄粱一梦,浮生重现。只是一旦喝下我碗中此水,前梦尽散,记忆全无。”
我忍着腹中剧痛,闭眼念经,努力让自己心无旁骛。旁边的悟空和悟净催促着我快快喝下清水,可是耳边又仿佛听见银铃般的声音,好像在说,“公子,你要忘记我了吗?”
“师父,快回来…”悟空左转右转,使劲推搡着我的肩膀。
我缓缓睁眼,接过老人家的碗,没有迟疑地一口喝完,眼中的柔情在喝水的那一刻消失殆尽,只剩清明。
“多谢了,老人家,请快给我的徒儿也盛一碗来。”我看八戒满头都是豆大的汗珠,也是难为他了。
“师父,我已探过,前面的关口就是女儿国的境地。”悟空摸着耳朵嘿嘿傻笑。
“如此甚好,等八戒好转,我们就上路。”
进了女儿国境内,国师直接领我们去了迎阳驿,“圣僧就在此安心住下吧,通关文牒稍后我便会呈于陛下。”
“多谢。”我双手合十,礼貌以待。八戒和悟空打量着周围的女子,她们个个都在低眉偷笑,我轻叹道,“你们两个不得无理。”
晚些时候,国师传陛下圣旨,诚邀我们师徒四人觐见。我想想的确应该前去,哪有在别人国土上避而不见的道理。
大堂上金碧辉煌,丝绸的缎子一直从屋顶垂到地面,一阵清风,翩翩而舞。
龙椅上坐着的女子穿着富贵,头上戴着一定细纱帽,让人看不清她的模样。我带着三位徒儿低头行李。
“御弟哥哥,快快免礼。”她从椅子上一跃而下,大概国师早前已经向她说起过我们师徒的事。
我再次颔首,可是陛下站在跟前并不移步。我缓缓抬头,她撩起面前的纱巾,巧笑倩兮,说,“御弟哥哥,我看你很是眼熟,我们必是国师口中的有缘人,不如你就留在国中,当我的国王可好?”
我闻言忙后退一步,有些惶恐地看着她,“陛下此言差矣,我乃是大唐西去取经的僧人。”
“那有什么打紧的,你和我成亲以后,我再多派些人帮你去取经就是了。”她开心地转了一圈,像个仙女一样。只是于我而言,别无二致,我闭眼诵念心经。
倒是悟空听了,满心欢喜,说,“这主意好,不如师父就从了,我们帮你去西天取经,你就安心的在这和陛下双宿双飞吧!”
“就是就是。”八戒也在旁附和。
我摇摇头,这两个顽劣的徒儿,回去要罚他们默念心经。后来悟空才道出了其中缘由,先应下女王陛下的要求,不过是缓兵之计,先拿到通关文牒要紧。
我无奈只好每日陪着陛下四处游玩,宫中的湖里倒有一对鸳鸯在戏水,红色的鲤鱼来回畅游。
“御弟哥哥,你看那对鸳鸯,可不就是你我二人的写照?”她过来拉着我的手,指向那处。
我左右闪躲,却终是避不过,无奈道,“请陛下自重。”
她没有男女之分,无所谓礼节顾忌,只是孩子气地又跳到桃花树下,“哥哥,你快来推我。”
我看着此景,心中一闷,总觉得似曾相识。脚步不听使唤上前,说,“陛下可坐稳了?”
“嗯!”
春日的阳光不毒,只是荡了许久,额间仍有细汗渗出。她大大咧咧一擦,笑言,“御弟哥哥,你还说不喜欢我,你看你的汗比我还多,你分明就是喜欢我。”语毕,她从秋千架上跳下,拿着丝巾就帮我擦汗。
我忙倒退一步,“多谢陛下,贫僧自己来就好。”我抬袖轻抚额头。
“也罢,哥哥,我们微服私访吧。”她又想一出提一出,我只满心想着通关文牒的事,不知悟空有没有让它加盖宝印。国师若是知道我和陛下在一起,必定放宽心。
“御弟哥哥,你买个糖葫芦给我吃可好?你知道宫中都是山珍海味,国师不让我吃这些低贱之物。”她看着那竹竿上的糖葫芦两眼放光。
我忍不住咧开嘴角,欣慰她的单纯,我从布衣里掏出仅剩的银两,满足了她的心愿。
“谢谢哥哥。为了礼尚往来,这块丝巾送给你。你我若是深爱,又何妨戒律清规?”她从腰间拉出一条丝巾,认真地放进我手中。
“陛下,这万万不可。”我明白倘若收下,就有了定情的意味,所以是断断要拒绝的。“陛下,我西去之心有如磐石,何况人生不是只有儿女情长,还有家国大义。你若看见贫苦幽怨的众生,定会明白贫僧的心愿,只希望陛下成全。”
她听后眼中积蓄了泪珠,缓缓收回丝巾,只是认真地问我,“那你今生什么时候会忘记我?”
我含笑双手合十,看了眼天边,慢慢说,“已经忘记了。”
回去以后,悟空已想方设法拿到通关文牒,我们连忙起程。他把我扶上马,我又一次回头看了眼宫殿的方向,说,“走吧……”
悟空却回身朝远处挥了挥手,贪玩的陛下不知不觉已爬上宫墙外的杏树上,默默含泪告别。
我走在林荫大道,心中反复念着心经,此生已了,青灯古佛常伴。
只是风从耳边划过,似乎听见了我自己的声音,就算某一刻忘记了你,再相遇,还是会一见钟情。
身后两位菩萨突现,彼此相视一笑,“此番情劫已过,如来总算没有选错人。只是苦了西梁女国的陛下,好在来生他们还有一世情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