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抹温柔岁月
1-
父亲生病了
“小春,今天中午我去医院陪陪咱爸,让妈回家休息休息,她不眠不休的在医院呆了三天,我怕她身子受不了。”
“我去吧。”余阿春左手拿着保温桶,右手握着手机,三岁的女儿拽着她的衣角,大眼睛盯着母亲,水汪汪的好似要哭出来。
“欣欣乖,外公生病了,妈妈去陪外公,你在家要乖乖的哦。”
换鞋,出门。在走出小区的刹那,阴郁的天空突然明亮起来,余阿春觉得那光甚是刺眼,慌忙伸手遮挡。许是连续多日在医院和家之间来回奔波,她全身上下连着筋骨都透着疲乏,肤色也愈加暗沉。
昨晚,值班医生一剂强力的止疼针让父亲终于在哎呦的疼痛中睡去,紧蹙的眉头稍稍平展,余阿春再三确定父亲暂无大碍后,便劝母亲回家,却意料之中的被母亲回绝。
“让我再陪陪你爸爸吧,”她迟滞了一会,缓缓开口,“年轻时他守护着我,老了老了,我陪着他。”
余阿春只觉得眼眶一热,她很想抱抱母亲,轻言细语的安慰她,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
2-
母亲的回眸
父亲的性格,古板又固执。
余啊春一直都不太喜欢父亲,她记得,很小的时候,因为偷了一块糖,他给了她一巴掌。
期末考试不及格,父亲对疾言厉色的老师点头哈腰,转过身就黑着脸,捡起一根木棍把她打的满身伤痕。
在别的孩子都在父亲怀里撒娇求关爱的时候,余阿春偷偷的谈恋爱被父亲发现后一路追到河边,她欲跳河,父亲拿着竹鞭,指着余阿春的鼻子破口大骂。
“你今天有本事跳下去,明天我就和你妈再生一个。”
余阿春不明白,这样暴戾的父亲,母亲是怎么喜欢上的。
每当她质问的时候,母亲总是变得很温柔,眼波流转,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羞涩如春风拂过。
“他很好。”母亲甜甜的笑。
“得了吧!”余阿春恨恨的,“以后我谈恋爱坚决不找像他那样的老古董!”
母亲似面带愠色,她看着余阿春,一字一句笃定的回答,“你爸爸家境不好,读书不多,但他却是一个温柔的人。”
余阿春听过父母之间的故事,母亲是皖南一个山村的茶农,父亲是隔壁村庄的木匠,舅舅结婚需要木匠打家具,经人介绍,父亲应下了这桩生意。
按照当地的习俗,木匠上门工作期间,主家负责工人的食宿,母亲被外婆喊去给工人们做饭,父亲来厨房盛饭的时候,母亲正围在锅炉旁做菜,满脸灰尘像个花猫。
怕工人饿肚子,母亲总是力所能及的做些吃的招待他们。她接过父亲的碗,盛了满满一碗饭,转身时和父亲的眼神偶然间交汇,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
那是父亲第一次见到母亲,已然成了他记忆里不可磨灭的过往,初见母亲时母亲的笑容,那个回眸,像一抹阳光,照进了懵懂少年内心的最深处。
那一年,父亲19岁,母亲24岁。
3-
三十里的追随
他们的爱情,是从那个傍晚开始的。
心底有了想要惦记的人,即使她在人群里也是会发光的,让你一眼就能找到。从那之后,走廊里,屋檐下,每个正常的路线,多了一双炽热的目光,那目光追随着父亲牵挂的人,忐忑着,甜蜜着。
母亲亦如是。
两人有机会单独相处时,父亲满腹的爱意呼之欲出,却在张口的刹那,变成了及其平常的问候。
“今天累不累?”
“累,上山捡柴火,挑不动哦。”
“那明天我帮你挑。”
“好啊!”
母亲的双眼弯成月牙形,甜甜的回应。
晚上吃饭时,父亲照例接过盛满饭的碗,看见母亲俏皮的做鬼脸。他拨开米饭,看见碗底,躺着一块红烧肉。
“你快吃吧,这是我偷偷从厨房拿的。”母亲食指轻触唇边,做了个“嘘”的动作,“我都没舍得吃呢。”
饥荒年代,肉是过年才有的待遇。
半个月后,父亲工作结束,母亲送他到路口,依依不舍的道别。
“有空记得来看我。”父亲挥手。
“嗯。”母亲应了一声。
让父亲没想到的是,三天后,他就在村口见到了一路打听他家住址的母亲。母亲见到他,依旧是甜甜的笑,露出一口白牙。
从母亲家到父亲的村,有整整三十公里的蜿蜿蜒山路,母亲一路小跑,从清晨到夕阳。
4-
三年的等待
父亲带着母亲去见了爷爷奶奶,以及附近所有的的朋友亲人。七大姑八大婆叽叽喳喳的围着母亲絮叨了一个下午,母亲面露羞赧,不安的心咚咚乱蹦。
父亲说,“我们家很穷,你介意吗?”
母亲问,“有多穷?”
父亲略低头,“家里房子很破。”
母亲侧脸看了父亲一眼,“屋顶有瓦就行。”
看父亲依旧闷闷不乐的模样,母亲抿嘴,“我比你大五岁,你是不是很介意?”
“不,”父亲着急的解释,“你多老我都不会嫌弃的。”
从小卖部买了点烟酒,然后在猪肉铺赊了两大块肉,准备就绪后,父亲骑着自行车带着母亲去外婆家提亲。
彼时舅舅还没有成家,村里有不成文的规定,兄弟姐妹中,年长的需先结婚,喜事才能接二连三。
外婆揶揄,“那你们再等一等。”
这一等,就等了三年。
余阿春记得,每当她和母亲争吵的时候,父亲总是护着母亲。他对她说,“你妈当初毫不犹豫的嫁给我,我就要对他好一辈子。”
三十几路的盘桓,阻挡不了两颗相爱的心。他们忍受相思的煎熬,痛并快乐着。父亲每隔两个礼拜就去看母亲,陪她上山砍柴,河里捞鱼,茶山摘茶,尽管两人倍受思念的煎熬,但他们甘之如饴。
三年后,外婆的一句“小伙子不错”让两人终于如愿结为夫妻,相约白头。
-4
说好的在一起
结婚当天,父亲拉着母亲的手,动情的说“我会好好的守着你。”
生活清贫,倒也相敬如宾。
父亲给母亲打了一张床,雕工精致,顶端两侧有龙凤各一只,寓意吉祥如意,龙凤呈祥。那是父亲用花了半年心思雕琢而成的,也是在这张床上,余阿春出生了。
那段时间,改革开放的浪潮兴起,村子里有很多的年轻人相邀去大城市打工,母亲一脸兴奋的跑去和父亲商量。
“我去了,你呢?”父亲砍着柴,漫不经心的问。
“我在家呗,村里不都是这样的吗,男人挣钱,女人在家照顾老人孩子。”
“不去,”父亲的语气毋庸置疑,“既然结婚了,哪怕过再穷的日子,我们都不应该分开。”
父亲就是这么犟,认定的死理,那就一辈子认到底。
“那我们以后日子怎么办?”母亲不安的问,“你卖了半年的粮食结婚,还有欠账,总不能一直搁着吧。”
“我来想办法。”父亲揉着母亲的被风吹乱的头发,“总之不管如何,说好的一直在一起,就不能说话不算数。”
母亲抱着余阿春,嘴角轻扬,心底有涟漪温柔的散开。
-5
你会离开,他才是我的依靠
余阿春对父母最早的记忆,是从离开山村开始的。
“卖西瓜咯,又香又甜的大西瓜咯……”这声音,是余阿春童年里听得最多的话,父亲推着板车,母亲抱着她,一路吆喝着艰辛创业。
余阿春上了小学后,因贪玩儿成绩不太好,老师特意上门拜访,父亲恨铁不成钢,一顿痛斥。
他听不进母亲的劝解,每天拿着棍子逼迫余阿春读书默写课本,错一个字,打一下,错十个字,罚不许吃饭。
有一次,余阿春又和父亲争执起来,针尖对麦芒,父亲抡起棍子朝她扔去,母亲见状,不顾有孕在身,急急相劝,却不巧被棍子击中。
当时母亲哎呦一声,躺在地上,血顺着大腿滴落在地上。
父亲顿时大惊失色,慌忙冲过去横抱起母亲,往医院的方向狂奔。
但医生还是遗憾的告知,孩子没保住。
听到这个消息后,父亲不顾形象的坐在医院冰冷的地面上失声痛。
这是余阿春第一次看见父亲流眼泪,她愣住了。
余阿春忐忑不安的进走病房,怀着歉疚把刚才看见的的一幕告诉了母亲,母亲听后,沉默半晌,而后缓缓的开口。
“小春,你以后能不和他吵架了吗,”她说,“你总有一天会离开,而你父亲,才是我一生的依靠。”
在她和父亲长达数年的对峙拉锯战中,最心疼的,是母亲。
-6
那一抹温柔岁月
“春儿,你说,你爸爸这次会不会真的丢下我吗?”母亲望着病床上的父亲,哽咽不已。
“不会的,放心吧妈。”余阿春柔声安慰。此刻的母亲像个孩子一样,话语中透着恐惧和不安。
“你爸爸为了照顾这个家,这些年付出的太多了。”
“这些年,他忙于生计,忙着让我们过上好日子,身体一直都不太好,还逞强说没事。”
“他不太会表达,可是对我们的爱,从来不少。”
母亲絮絮叨叨的说着,满含爱意的看着病床上熟睡的父亲,仿佛看到了当年的那个英俊的小少年。
父亲从医院出来后,不再像以前那般严肃,老年痴呆让他的记忆渐渐衰退,话渐渐多了,有时竟像个孩子一样任性撒娇。
有一次,余阿春在厨房做饭,母亲在客厅陪着父亲。她听到有人在喊她。
“小阿春,”父亲抱着她买给欣欣的玩具娃娃,“以后要和爸爸一起,爱妈妈,对妈妈好,知道吗?”
纵使我忘了任何人,我也依然记得要爱你。余阿春的脑海里突然蹦出这样一句话,她看着母亲,母亲的眼眶又红了,小声的在一旁啜泣。
纵使岁月如梭,那一抹温情依然存在,就像她的父亲和母亲,对彼此的爱永生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