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补课生涯
一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班里盛传起关于“补课”的消息。
那时我小学六年级,浑然不知将要迎来的小升初考试。我们早上八点钟上课,一下课大家就聚在一起斗牌、跳绳。中午回家看动画片。下午放学和中意的女孩子逗笑。作业早在学校就写完了,回到家打开电脑玩赛尔号,便忘了自己身在何处。那时我以为未来就是如此吧,当然我的精灵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强。
在一个晚上,妈妈接到了班主任的电话。
之后妈妈对我说:“你们班主任说,你们班里的前几名都去补课了。她说你成绩不错,还有进步空间。”
我为班主任无缘无故夸我而暗喜。
妈妈看着我,没有再说下去。妈妈一向不过问我的成绩太多,她也默许着我一玩游戏就是好几个钟头,只会不时提醒我站起来走走,喝一杯水。在我寸步不离电视机前时,她也总会打好饭菜放在我的面前。
我想妈妈是经过了一番思想挣扎,才下定决心让我去补课的。
一天下午吃完饭后,妈妈踩着单车说要带我出去。一路上妈妈什么也没说,七点了,路灯一个接着一个亮起,黄昏也沉默着。直到到了一间小公寓,妈妈摁下了门铃。
妈妈这才说:“这是以前在你们学校教英语的周老师的家。”
门开了,我见到了我第一位补课的老师。她带着银色的无框眼镜,面容和蔼。
我和妈妈跟着周老师上到二楼,进门就看见厅上摆着是一张张长桌子,已然坐着几名穿着我们学校校服的学生。妈妈和周老师在我面前攀谈,她们不时扫一下我。我听见周老师说:“他的英语成绩还是不错的,但补补课还是很必要的。”
很快妈妈从包里数出一沓准备好的钞票给了周老师。
妈妈起身说要走了,我下意识地跟上她。可是周老师叫住了我的名字,说:“你就坐这里吧。”妈妈也推推我,说:“听周老师的话。”当我坐在了位置上时,妈妈已经下楼离开了。
第一天补课时间对于我来说度秒如年。周围的学生都不时瞟一下我。周老师先问我:“你作业写完了没?”我点了点头,她便显出很奇怪的表情,说道:“你们作业那么少的吗?以后作业可以带到这里来写,不会的可以问我。”
周老师让我把英语作业拿出来再检查一遍,待会儿给她检查。之后她便进了房间里去。我正拿出英语导学案,我前桌的一小胖墩就扭过头问我:“哎,你几年级的?”
我呆了呆,说:“六年级。”
小胖墩就高兴地说:“你最大。那你会折纸飞机吗?”
我点了点头。他就从作业本上撕下一张纸给我,我发现他们都欣喜地看着我。我迅速叠好了“蝙蝠侠”——它的翅膀是一折一折的,头部双尖。他们都高兴地喊了出来。小胖墩给我的“蝙蝠侠”点了眼睛,哈一口气,就放飞。
他们都躁动起来,也都叠起了各式各样的飞机,扁头的、尖头的、直翅的、折翅的。一时间小室里纸飞机乱舞。我问小胖墩:“你不怕给周老师抓啊?”小胖墩笑着说:“她在看电视呢。”另外有人接口答道:“她又不是我妈,管不着。作业写完给她检查检查就成了。”
我没想到补课是个这么好玩的过程。我也撕下一张纸来,再次叠起了我的战机。
二
妈妈开始很在意我的学习成绩,那时我们不时就有考试,次次要求家长签名。我总懒得和妈妈说,于是练就了一身仿写字迹的高超本领。终于一次给妈妈逮住了,此后她要求每次考试试卷都必须给她过目。
妈妈自然看不懂,她的学历还没那时的我高。可是她总爱总结,并且头头是道。比如我的一道选择题选错了,她就会说:“你的选择题不行。”应用题错了,她就说:“知识你是掌握了,可一灵活运用就不行了。就是光说不会做。”
除了去英语补课的周一、周三和周五的晚上,我的一切如前。
一天妈妈喊我到她跟前。她说:“我听说你姐姐从前的数学老师彭老师开了补习班,你不是不知道,你们学校就他数学教的最好。”
我说:“我当然知道。”
妈妈说:“我看看能不能让你进去。”
之后妈妈展开了为期好几个星期的调查行动。结果以失败告终,彭老师只收他们班上的学生。
可是妈妈还是带着我去补数学了。妈妈说:“也就只有周二和周四而已。”
妈妈带我来到学校对面的一家补习机构,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那间小卖部的二楼是一家补课机构,叫做“蓝丝带”。妈妈把我交给一位漂亮的小姐姐,说她就是我的数学老师。我看见她手臂上绑着蓝色的丝带,她还给我发了一条蓝丝带,说:“欢迎你来我们蓝丝带。”
这里可就大多了,还有几个专门课室。当我想拿出作业来写的时候,老师说:“作业你在家里写吧,我们蓝丝带有针对性的练习题目。”她给我拿了几张白卷,让我先写,到时候她来评讲。我目送着老师小跑到另一名学生的座位上,给他讲解题目。
我一直看着老师跑东跑西,不时会有几个一二年级的小朋友哭哭啼啼地找她。老师带他们上厕所,又买外卖给他们,我觉得她更像一个全职保姆。我写完了卷子,去找老师。一出门就有一个小朋友撞在我身上,他退后一步,睁大眼睛看着我,他手里的几张试卷掉在地上。
我心想他真可怜,这么小就要补课。
可是他很快欢声笑语地捡起试卷,跑开了。
我才觉得我更可怜。
那期间妈妈为我报考了两间民办学校,我几乎都是要去考试的前几天才得知。我也只应一声,继续玩着游戏。成绩放榜得格外迅速,无一例外地没有考上,妈妈也由此揪出了我的致命弱点——语文。
那时候已经临近小升初考试了,妈妈急得不行,对我吼道:“你自己的成绩自己还不清楚?你语文成绩一上一下的,还不需要补课?”
我默然了。妈妈的动作迅速,很快我便在周六的下午和周日的早上,提着一袋水果去向了我班主任兼语文老师的宿舍。
一起在补课的都是同班的学生。我把妈妈硬塞给我的水果放在一旁,拿出课本来。宿舍很窄小,客厅摆着一张长桌子,我们围坐在一起,就再没什么空间了。
班主任给我们发了资料,说:“我们周六做阅读,周日写作文。”两个小时的时间往往盘腿坐得我双脚发麻,下楼得扶着护栏。
等到我已经习惯每一天都去补课时,我被告知明天就要小升初考试了。
妈妈和补课的老师都对我说:“你已经补课补了这么久了,肯定没问题的。”
我对自己说:“是啊,我补课了那么久,肯定没问题的。”
我心安理得地走进了考场。
三
等到班主任的一通电话,妈妈大发雷霆,把我从电脑前揪起来。
妈妈说:“整天就知道玩电脑,补课也没有一点用。你知不知道你考了多少分?284.5,差了零点五分。”
我愣了一秒,回到电脑前把这场战斗打完。
妈妈说:“你真是无可救药了。”
打完了战斗,我猛地给了电脑一巴掌,我对它吼道:“都是你的错。”电脑突然黑屏了,我的眼前也突然黑了。
后来我想补课也不是全无用处,起码我每次送去的水果让班主任帮了我们一把。借助几张镇上的奖状,我加分得以赶上了初中招收的末班车。
奇怪的是,上了初中后,我的成绩能在班里稳居前列,补课这个词汇长久以来没有出现在我的生活。
它的再一次闯进我的生活,是在初二时物理的出现。经过和平协议,我同意了暑假去补习物理的决议。我们的初中是严禁补课的,于是妈妈费尽心血找到了镇上的课外补习机构。
第一次我去的是“孔子学堂”,里面就十分专业化了,各个小班有各自独立的课室,老师们都穿着整洁的制服。暑假时每隔一天去一趟,第一天是妈妈带着我认路,家门前向前走两百米的车站牌,搭6路车去到国际大酒店下车,一次2元钱。再搭摩托车或是三轮车直接到体育路,一定要讨价还价,最低5块钱,到了一眼便可见到招牌鲜艳的“孔子学堂”了。
我没有去坐摩托车或是三轮车,而是选择自己走上一段路。
到了初二的下学期,因为要生物地理中考,妈妈强烈想让我补习生物和地理。
我强烈抗拒。如果还得补生物地理的话,我一天就要待在补习机构六个小时。
“累死了,而且补三科太贵了。”我说。
妈妈最终没有继续。
可是考完生物地理中考,我们都后悔了。
我们都说:“如果当初去补了生物地理,起码可以再提个3、4分。”
之后初三时妈妈提出的补课,我都没有理由拒绝。
我离开了“孔子学堂”,来到了对面的“星火教育”。
初三的时候,我开始补习物理和英语。我每周的生活都开始有了定律,星期五回到家,星期天早上八点补课,先补物理接着就是英语,到了十二点在外面解决了午饭便回家。下午七点前便回到学校。
在班上,大家都知道我去补习,有不解是说我成绩那么好,还补什么?有羡慕是说我成绩那么好,都去补习。我甚至也把补课当作了我的一项资本——我在你们玩的时候在学习,学习你们不知道知识,练习你们没见过的题目。
让我惊讶的是,我的一个舍友阿波,他也在星火教育补课。不过他补的是全科,除了星火里面没有补习政治的项目,那里叫做“火箭班”。他从初三上册的寒假开始,整个寒假除了过新年前后大概一个星期,其余时间他都在星火里边上课。从早上八点开门到晚上十点关门。
想来我是无法忍受,但阿波乐在其中。他在“火箭班”里结交了不少朋友,我能常常看见他们成群结队地在星火乱窜。阿波不少次向我吹嘘——他们班里的个个都是有钱佬,每天去万达吃饭都争着买单。他给我讲了一个“火箭班”里的故事,说是一个人上课睡觉,老师拿书拍他脑袋叫他醒来。那人二话不说打个电话给老爸,之后轰动了星火高层。结果是在班里那名老师给那人鞠躬道歉。
我们都想阿波老爸砸了三万下去,阿波应该要考五大校了。而且阿波说当初报这个“火箭班”,是先有一场考试,摸底之后星火这边会根据个人考试情况,制定一个详细而明确的目标,简单说就是一间高中,如果中考没考上,“火箭班”会退款半数。阿波那时说有很大希望考上民办学校的公办班,的确和五大校是一个级别的了。可他后来第一志愿就选择了民办班,我以为他无需补课就足以考上。
星火比别的机构的强大之处就在于很专业化。不仅体现在教学上,而且还总有各种各样的活动。家长会就不必说了,而在中考之前,全市的校区补课学生集结在一起开了一场研讨会——我良久都不敢相信那恐怖的人潮是补课的学生。研讨会对我们补课的学生免费,对外的门票可就上百了。
研讨会上,专家分析题目,猜测中考题目。我们每人都分发了一个袋子,里面有各科的模拟试卷,上写着绝对机密。后来班里的同学纷纷想找我要卷子,我都笑着说没有带。
转眼间,中考就来了。
四
中考三天很平淡,也很缓慢。我匆匆赶回家,想我已经解放了。
中考还算顺利,以正常水平进入了理想高中。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忘记了补课。星期六早上回到家里,便不再出去了。
直到妈妈跟我说:“星火老生有五节免费的数学预习课。”
而我早闻高中数学难度不是添了一重,更何况是免费的,又一次回到星火,我遇到了初中时一起补课的许多人。他们有的人在五大校,有的人在二等学校,也有三等学校。
五节预习课很快就没了,但我已经深感数学之难了,主动申请和妈妈说继续补下去。
妈妈说:“一个科目不打优惠,再补一个化学吧。”
那时我没有预见我将是位文科男,而对理科抱有复苏的希冀。
高中我在实验班里,同学个个都是年级里的佼佼者。在宿舍一起约好早上五点多起床去跑步的有,去图书馆学习的有,打游戏的也有。到底我渐渐感到无力,而在期中考试暴露无遗——在班里勉强挤出倒数前三。
这种全科都拖后腿的局面让妈妈想为我补课也无从下手。
终于妈妈说:“就这么补着吧,到了不能再补的时候。能在那里学到什么就值了,没学到什么也算了。”她也不时对我说,我自己考上初中高中省下的费用,都拿去补课了。我就是个烧钱的主儿。
我自觉自己是一件破烂的衣服。越是打补丁越显得拙劣,但如果不打了,连遮羞包丑都难了。
选择了文科后,补习化学变成了补习英语。
到现在,我高二,继续补着课。星期六早上放学,一回到家睡个小午觉,就要赶去星火。直到晚上披星戴月地回家。我还是走着同样一条路,同样抱怨着。但我已经能预见到我补课的终点是在高三了,那时连放假时间都少得可怜了。
可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我并不对补课的机构或是老师抱有恨意,也不对妈妈抱有恨意。王小波说:“人的一切痛苦,本质上都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很多时候如他所说,我恨自己不能各科成绩优秀,为什么别人各科学的都游刃有余。但我也慢慢了解到他们也有所弱项,而我也渐渐挖掘出自身的长处。
我也清楚地预见到,人总不是面面优秀的,总需要补补的。正是因为不甘于人后才想着补补的。兴许高中毕业后,我还是不得不面对“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