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散文夏光草木走在深秋的路上

爱穿便服的村子(四)

2018-11-25  本文已影响86人  棠坡书屋杨英

杨英(湖南星沙)

      每年逢年过节和父母生日,我还是会回到村子。刚开始五、六年,这里几乎没什么变化。山还是那山,水还是那水。每年春上和双抢时,我总看到熟悉的村人,将田埂上的草皮用锄头铲得干干净净,他们踏踏实实用烂泥,像给自己敷伤口一样体贴,给踩塌的田埂修补翻新,加厚加宽。溪坝、沟渠一次次被不厌其烦,勤快的男人们,反反复复待弄和疏理着,条条被盘整得通顺和畅,蓄起来的水宁静清浅爽亮。熟悉的水草在里面过得舒舒服服,妥妥贴贴,摇曳生姿。虾米、螃蟹、嫩仔鱼、泥鳅、鳝鱼、田螺等,因这活水,静若处子,动若脱兔,往来悠然,怡然自得。偶尔隔水相视,它们却正调皮地伸伸小胳膊小腿,小懒腰小舌尖。惹我这常生爱恋的人,遇它们暗送秋波时,免不了会心盈盈一笑。

      有次回村的我,正站在家门口粗大的梧桐树下,眺望村子远处的景色。远远看见满呆砣,带着一个女人一前一后,不紧不慢地行走在弯弯曲曲的田埂上,然后一齐下到他家田里插禾。哦,看样子,满呆砣谈爱了。我心里说,他是早该谈爱了。耽误他谈爱的不是他家境,是全队上的人认为他蠢得做猪叫。满呆砣不及他人灵活,只晓得做呆事,样样事却靠得住。他喜欢做农活,力气不要紧,谁叫他做农活,他都不躲闪。生产队出工,也不偷懒,少计了他工分,他也老实不争。所以有头脑的人就爱捉弄下他,说他头脑简单,四肢发达。满呆砣是家里的独苗,他爸给人剃头能赚活泛钱,家底算好。这在家里至少有三、四个兄弟姊妹的农家极为罕见。他家里早就盼满呆砣早点谈爱,结婚生崽。队上插田,没人愿意与满呆砣搭伴。因为他不会随弯搭俏,他只会按原来打好的田格字插。没打田格子的,他同样照这个规矩插,好多人要他莫这样插,告诉他将行距间距尽量拉宽些,他又不听。队上当时按插田亩数计工分,他这样插,呆地要拖别人的工分,所以都不愿理他,与他合伙搭伴,说他是个呆砣股。他这绰号就是这么来的。哥哥和堂姐比满呆砣细三、四岁,却常常和他共插一丘田。他们共同插出来的田,像给这丘田立马穿上了绿衣服,颜色硬是绿些,且活登登的,十分健康的样子,看着就招人喜欢,招人爱些。不像有的田插得稀薄,禾兜子东倒西歪的,秧苗要长好些天才恢复元气。哥哥堂姐与满呆砣一起插田扮禾,还有说有笑的。满呆砣就特别亲我屋里人,清早出工前,晚上散工后,最喜欢来我家,他只听哥哥姐姐的安排插田。哥哥姐姐插得密些,与满呆砣差不多,人虽细些但插得快些,彼此并不嫌弃。满呆砣还常将家里炒熟的花生、葵花子、南瓜子、青皮豆,甚至他爹娘舍不得吃,从外面省回来给他吃的糖粒子,也分给我们吃。有时只一粒糖粒子,他就交给堂姐,让她咬开碎断,大家一起尝下味。

      满呆砣他爸银爹是剃头匠。他凭着好手艺,方圆几十里的人,抢着请银爹上门,剃过年头。爷爷每月剃次头,非请他上门来剃。银爹给爷爷剃头手上的功夫,均均净净拿捏有度,他会花上整整一上午,给爷爷剪、洗、剃、刮。用奶奶的话讲,这哪是剃头,简直是大姑娘在绣花。我倒是觉得银爹剃头磨的工,特像爷爷种地磨的工一样专注用功细致。显然爷爷对银爹磨在自己头上的工特别满意。一向精打细算的爷爷,很享受地每次剃完头,定要留下这个难得的朋友吃午饭,虽然他家住在我家正对门,男人洒抛尿的功夫就可到,银爹还是习惯了先定要和爷爷咪几口谷酒,饮点奶奶拿手的家常菜,在我家吃完午饭再回去。

      本村的姑娘都认为满呆砣有点蠢,并不愿意嫁给他。满呆砣自从被城里亲戚招进去做合同工才三个多月,就带回来一个女人。听说这个城里女人,原来的老公是五不烂,天天对她家暴。她比满呆砣大五岁,没生过小孩,是她主动找他的。别看满呆砣不声不响的,他娶这样的女人,这在当时大男子主义思想严重的全村,像是晴天里打了个炸雷。满呆砣的女人虽说年龄比他大,却很会梳妆打扮,穿的衣服并不娇艳,却非常贴身又耐看,加上她自己会整烫,越发显出一股子特殊的女人味。满呆砣本来家庭条件可以,被这女人花了心思,里里外外舍得投入,每天穿得精神,显得意气风发,从头到脚感觉换了个人。刚开始,村子里不少人讲她的闲话。后来,她安心安意,长住村里,不再进城,规规矩矩,插田扮禾又里手,一天到晚围着满呆砣转。俩人秤不离砣,眉眼里都是笑和亲密,这女人倒是越活越年轻,细皮嫩肉的,还为满呆砣添了双儿女。满呆砣对他人的议论油盐不进,他的世界本来就没有城里,他习惯了干农活的日子,他满足着眼前的幸福生活。那些怀疑他女人不三不四,水火不容的恶念,自然越来越淡化,销声匿迹。村里好多男人在心里还羡慕起满呆砣,巴不得也找一个这样懂得自己好,也懂得自己的苦,相依为命的女人。

      满呆砣的女人,愿意回乡守着满呆砣这样的男人,这样的故事在村子里并不多。没两年,村子里开始出现大片的抛荒,田地像个弃妇,总是无精打采地,干瞪着无比埋怨的眼神。日子久了,连埋怨的神情也淡漠了,像陌路人。比满呆砣小七、八岁的年轻满哥和小妹开始集中在春节一过完,一窝蜂往外飞,基本去外乡打工。一年中,他们活得像只候鸟似的,只极少飞回来几次,在家里做客一样。他们身上的衣服和打工的城市一样,日新月异变化着。有的女孩子,还嫌不够张扬显眼,干脆将头发染得像枫树一样红,像板栗一样的褐色。有的男人头发像冲天炮,有的女人头发像鸡窝草。村里的人,从头到脚的装扮彻底摹仿了城里,又没城里人的气质,摹仿起来又像红配绿一样大胆,好像总弄不好调色比例。村子像刚做完流失手术的女人,而她的男人粗野,又不知冷知热,懂得体贴照顿,造成营养不良,病怏怏的样子,脸上白是像城里人变白了,但失了红润,失了血色。村上的男人们在女人焦燥、埋怨和催促中,突然感觉自己少了些主心骨,跟着加入北上或南下的盲流。村子里的流言蜚语多了起来,王三的堂客一回来就闹离婚,他死活不答应,喝农药苦苦相逼,加上三个没成年的孩子苦苦哀求,都没能留住这个毒良心的婆娘,跟着野男人跑了。陈二这些年搞基建,发是发了,都做爷爷的人了,还找了个比女儿还细的小三,原来亲亲暖暖的家,怕是要散了……听说留守在家里,有几份姿色的娘们,全都跟了本地方同一个老板......这些议论充斥着村子最先灵敏的耳朵根子,慢慢地,见怪不怪了。似乎那耳朵根子听得起了老茧,少了人世的羞耻,它早已听不到溪坝沟渠潺潺的流水声了。那年深日久都懒得清理的白茅草、坝根草,早已疯狂占据和抢夺了一个个清澈明净的心灵空间,我不禁为村子的困倦慵惰,浑噩无奈深深叹息……

      比满呆砣还老实些,是我家的大水牛,它的脾气有时候又比满呆砣要犟得多。大水牛四条腿像四根灰黑色的麻石柱子一样结实,长得膘肥体壮。队上分牛时,很多人认为他不蛮听皮调,担心降不住它,它力气又足,评估的价又不低,反而没户主人看好它。倒是爸爸生怕别人跟它抢了这头牛去,立即举手要了它,一路不知几多带劲赶它回家。村子的旱田少,水田多,泥深。我家分得的全是水田,作田的每道程序都在烂里摸爬滚打,显得特别累人,我们细伢子都不喜欢在水田里劳作。爸爸可不这么想,他认为水田更肥,一份辛劳付出一份更多收获。在爸爸的理念里,做有做时,太阳底下不要磨洋功。这头大水牛挺配合爸爸的。它虽说有几个脾气,做起事舍死忘命,一心往前冲,在水田里冲锋陷阵,不用爸爸扬鞭自奋蹄,不管前面是什么困难,它有逢山过山,逢水过水的勇气和决心,又有的是奋斗的体力和能力,即使是深陷在沼泽里,也凭硬功夫一跃而起,从不打退堂鼓。爸爸驾驭得了它,彼此配合默契,就感到奋斗的快乐。尤其是在水田打匍滚时,我感觉爸爸像是天上八仙中的吕洞宾,降落在越来越平整,镜子一样的水田上面飘飞。伯父、姑父和我家共用一头大水牛。三家人共有近20亩田。姑父在另一队上,分田到户后,牛也分了,这头牛因为人的亲缘关系,打破了原来的规矩和距离,它就是我们三家的大水牛了。三家共用牛,省钱成本低,可怜牛却要多累些,三家都将它当宝贝疼,把它看得很重。很简单朴素的道理,没有它,就没办法作田,就没有饱饭吃。大水牛每次劳作辛苦后,大家族中必留一个人自己不吃饭,先要照顾大水牛吃草吃好吃饱。爷爷每天清早割一担青草,让大水牛晚上饿了时独自享用。他说清早有露水的草是好东西,大水牛吃起来感觉清润些。有次大人都有事,临时叫我去照顾大水牛。我怕它到处乱跑,死死地牵住它的鼻子,按我想的方向走。大水牛突然几次不吃草,两只眼瞪着我,红红的,鼓鼓的。它反复提醒了我几次,我还没明白过来,它突然一个俯冲,直朝我斗过来,我吓得就往回跑。开始讨厌它斗我。大水牛从此以后也不喜欢我看它,因为我老怕它跑了,长期不松牛绳,总牵着他鼻子走,它连吃草的自由都没有。我后来明白这道理,才知自己不体贴它,不知道顺应自然,让它自己选择自由吃草,才是真爱它。弟弟比我细几岁,却能优哉游哉坐在大水牛背上,任它自由,牛将他晃悠得乐巅乐巅的。记忆中,双抢时节,是人牛最累的时候,大水牛瘦成皮包骨头,身强力壮的爸爸,也瘦骨嶙峋。爸爸有次将家里仅有的四个鸡蛋,全部打碎在竹筒里,喂给家里劳苦功高的大水牛吃了。这是父亲自己,还有孩子们都特想补充的营养,都没舍得吃。我清晰地看见,大水牛的眼泪无声地流了出来。

      后记:艳羡满呆砣人和事。满呆砣比真人更真。人向繁华处易,回归朴素简单厚实难。守住村子老实本份诚信难,这与美丽乡村建设一脉相承。谢谢陈姐,一早我还在赖床,她就送来的评论鼓励:通俗易懂,身临其境。这是贤惠温柔发家的她读《爱穿便服的村子》前三章的体会。她爱人曾与我交流,点拔开悟我:这块热土上,田汉那么年轻为什么会写出国歌?这就是领导水平。我常心怀感恩,自认命好,多贵人相助。对我来说,目前求雅更易,入俗更难。我这个长篇就是先写给亲人看的,农民兄弟都喜欢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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