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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居

2018-02-04  本文已影响19人  汪忆文
邻居

1.

小时候生活的大院子总共住了九家人,九小片红砖黛瓦的屋子像是手牵着手的九个人,拉开来围成一个圈,圈住了中间的一块既种花种树又种菜种瓜的花坛。这个花坛也是我们十二个年龄相仿的孩子的乐园,我们十二个人一起吃喝一起玩耍,似乎就是同父母的手足。

偶尔有哪家爸妈要出门又不便或是不愿带着小拖油瓶一起(当然更多时候是小孩子自己不愿意去参加大人们的交际),就把孩子随便丢给谁家便大可放心地去享受夫妻两的二人世界了。多数情况下大人们是不会锁门的,一来是让娃娃玩累了方便回家喝水去,二来呢,小两口可以在外面“忙”到天昏地暗也不用急着回家开门。当然咯,无数次的事实证明两人走后没人进过家门去喝你好心晾着的水,也没哪个娃老老实实回去睡着,我们总是有地方喝水有地方睡觉的。如果大人们回来得实在太晚也就自己睡了,因为搞不清楚自家娃挤到哪家床上去了,总不能挨家挨户敲门去,只好等第二天早晨他(她)自己跑回来再假装兴师问罪。

这个大院,这样的时光盛放了我们十二个人关于童年,关于欢乐的记忆。如果不是上学时学来了“邻居”这个词恐怕我们之间的关系真的很难界定,那样就难以给彼此一个名分了。所以,在我们的最初意识里对于“邻居”的理解中最认同的一点便是“远亲不如近邻”了。

长成之后的离乡背井恐怕是我们这一代人共同的必经阶段,或长或短。在陌生的环境里,有时使用陌生的语言也有的时候只是独自一人,这淡化了很多定义,而这其中最为显著的一个词恐怕就是“邻居”。莫说知根知底,哪怕是隔壁住的人是谁,是男是女都不清楚的。坏处是寂寞,好处当然也是寂寞。

2.

还记得我初到这个城市时居住过的第一个地方是一个小区最前面临街的一栋公寓楼,方方正正的二十多层楼,每一层又南北对开门地住着二十户。房东说住在这里很安全的,大家都不用打交道没什么交集,等等。曾经邻里之间吃饭都是端着碗在门口吧嗒两口饭再吐两句话,小孩子动不动就给哪家奶奶叫过去穿个针引个线。而如今这荒凉的楼宇竟可以炫耀着自己的落寞冷清,想来也是住户们的渴求吧。既然大环境如此,我又何必矫情呢?便租下了楼层东边的第二套——五十平米的小公寓。

搬过来的那天,我正对着满屋子堆放着的大包小箱喘着粗气,忘记了身后敞着的门。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小老奶奶。很显然,她是准备去扔垃圾的,她进门后又转身将垃圾放到门外再重新踏了进来。我一脸狐疑地看着她没事人一样进进出出,而她显然没把自己当做外人,居然也像我一样双手掐腰一筹莫展地扫视着一堆堆的小山丘。

在我刚想要问她点什么的时候她已然站在了房子的正中央,我一时语塞她却滔滔不绝起来,忙不迭地指挥着说:“这个架子放些书本,这个柜子放衣服”她一面将柜门推开给我展示里面的空间一面鼓起嘴巴用力地向里面吹了两下,似乎就是将衣柜清理干净了一样的如释重负,继而又说:“这个柜子好小哦”,让我再多买一个。

我笑着告诉她我的衣服不多可以放得下,倒是这个书柜估计是不够用。她兴奋起来,说“这么大个柜子还不够装你的书啊!“我无奈地摇着头心想这个柜子可比衣柜小多了,她又忙着告诉我哪里有卖旧家具的,详细地把地址和路线告诉我,让我一定去逛逛,说没准就能够买到既便宜又好用的柜子。

我谢过了她,并且开始期盼着她什么时候可以出去好让我开始整理,可是她呢,倒是乐得自报家门起来。于是这个陌生人似乎立马在我面前透明起来,我知道她的老家在哪里,知道她的儿子媳妇在哪里工作,知道她陪读的小孙子在哪个学校哪个年级的哪个班,我甚至知道她的“老头子”什么时候去世的……天哪,我开始责备起自己来,我干嘛要搭理她呢?根本不用在她每个落音处都附和一声“哦”的嘛。

看她越聊越开,我真的觉得局面难以控制,再这么听她念叨下去恐怕我都该知道她几岁掉牙几岁月经了!于是我终于打断了她,“你是不是要去接孙子放学啊?”

这一语点醒了梦中人,她突然惊醒般用力拍了一下大腿,连忙说:“糟了糟了,我的菜还没买呀!”

在她前脚刚迈出门,我就紧跟着去把门给扣上了,长舒一口气掉转头回到房间,十几只大大小小的箱子都已经整整齐齐摆放在了合适的位置,书架上也已经堆满了书,这让我突然不好意思起来,刚才只顾着反感小老奶奶又臭又长的裹脚布了,人家一边说话一边就给我拾掇出来一大片了。

我接着她撂下的地方继续把剩下的东西从箱子里拿出来,一边摆放一边计划着去她刚才说到的二手市场去碰碰运气。没经意的一转头,看见书架上她摆放整齐的书本,真是让我哭笑不得——很多书都被放反了,书脊头朝下地挤作一堆,难受极了。没办法,我只好将书架里整整齐齐的书本抽出来又重新安置。最后竟不知不觉地在椅子上睡着了。

3.

第二天临近中午,我准备出门去二手市场看看是不是可以找到不错的书架,没想到一推开门被小老奶奶吓了一跳,她正站在自己家门口不知道捣鼓着什么,见我开门立马慌慌张张将个什么东西丢到地上又抬起脚去覆盖,我们僵置了两秒钟,只见她边吐了两口气边一把拉开家门进去了,而这时我才发现地上留下的烟头。好哇!原来是偷偷摸摸抽烟呢,被我撞见不好意思了。

我刚要释然地笑笑却一眼瞥见自己脚下的两包垃圾,可不正是她昨天准备下去丢的吗?或许是风吹过来的,我这么想着便把它们提回她的门口,这才下楼去了。

按照她昨天的描述,我很快就找到了这个破旧却琳琅满目的地方,可能是中午时分所以街面上只有我一个行人,这虽显得萧条却给我的搜索带来了便利。三四十分钟左右我便觅到了一架离我的想象无距离的架子,高大而结实,我爽快地给了钱(当然是很少的钱)却又立马想起另一个问题来:我怎么把这庞然大物弄回去?

现在已经完全不记得最后是用什么方法将这个心头好的庞然大物搬回去的,但是我清晰地记得,当我累得半死地站在门口时已是黄昏了,又累又饿的我低头去找钥匙时突然又看到了那两包垃圾,恍恍惚惚地呆立在我的门口,我愣了两秒钟清空了头脑里的晕眩,又一次看过去,这下可以肯定不是我累得眼花——那两包垃圾就是那么死皮赖脸地窝在我的门口!

一股怒气“噌”地就冒到了我的嗓子眼,想都没想就跑去隔壁敲了她家的门。一遍比一遍敲得用力,同时心想着:可不能刚来就给我下马威吧!终于她一手端着饭碗一手夹着筷子,嘴里美滋滋地嚼着东西同时嘴巴外一圈油光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听了我的一通抱怨她慢悠悠伸出上半身来又转头看着那两包垃圾,终于她咽下了嘴巴里的美味也终于停止了思索,疑惑地对我说:“不对呀,我今天中午在门口就看垃圾是在你门前的呀。”

她的无辜似乎显得比我还要重,害得我翻了两次大白眼都没说出话来,终于理清了思路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告诉她:“你昨天提着这两包垃圾下去接孙子的,可是转去我家里的时候丢在门口,后来就给忘了。”

看她又要陷入沉思的样子,我计从心来准备将她一军,“你说中午的时候,是不是就是你当时在外面偷着抽烟那会啊?我跟你说……”

没等我说完,她立马把饭碗丢尽水池里又一转身出来,赶紧将门在身后关上,生怕被孙子知道自己偷着抽烟。我得意地看着她把垃圾又提回来放在自己门口,但是她仍像是不明所以就懒得跟我计较的口气说了句:“真是怪事了,我怎么不知道。”

我正想要接着跟她理论的时候,她突然又兴奋起来,凑到我的书架前面高兴地问我:“是不是去的那个跳蚤市场?多少钱买的?”我气也不是乐也不是地点头应付,转身开了门。可是这个笨重的大家伙估计是不会自己低头进来的,我又一次局促起来。而小老奶奶反而一脸阳光明媚地欣赏着眼前的庞然大物,然后让我起开,她两手分开来拎住书架便将它横放着了,又调整了一下方向慢慢送进了我的房间,再认真地塞进我预留出来的空间里。

我敬佩地谢着她,又在送她出门的时候顺手拎起一带水果让她拿回去,既感激又有点愧疚,关门前我又热心地叮嘱她以后别抽烟了,对身体不好。可谁知她突然脸色一变,一本正经地冲我说:“胡扯!我哪里抽烟了!”我一头雾水地看着她的背影和她家门前新生的几颗烟蒂。

4.

收拾好了房间邀请朋友来玩,那天下楼去接她的时候刚巧在电梯里遇见了小老奶奶,她一边摁下关门键一边认真地问我住几楼,这一时间让我有点恍惚——咱两可不就是住隔壁吗?但是转念一想,算了,老人家不记得也很正常。于是我报了楼层,没料到她突然兴奋的像个孩子说:“真的呀?那我们还是邻居呢!”

于是我刻意地把脸转过去正对着她,好让她真正想起我来,没曾想她根本没看我,却低下头拿眼睛盯住朋友牵着的小泰迪。她一边嘬着嘴逗小泰迪,一边问我们:“这小狗长得真得味,几个钱买的呀?”

“一千多点儿。“

“一千多块钱的小东西 啊?”她把眼珠子瞪得老大,又直摇着头冲我两说:“现在的年轻人可真是舍得啊。”她一边心疼地说着走出了电梯。

我和朋友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直到听见她关门的“咔嚓”声才畏手畏脚地走出楼梯口。进了门朋友无限委屈地跟我说:“其实是三千多,我就怕老人家叨叨,故意少说了一大半。”从此之后,每当我和小泰迪玩闹的时候都会想起小奶奶的惊讶,我也会模仿她的样子说:“一千块钱的小东西啊!”

5.

我和小老奶奶经常在电梯、走廊或是阳台碰见(我们的阳台之间只隔了两米多而已),好笑的是她有时见到我会特别热情地寒暄,有时则又像是完全不认识我一样从我身边走过,让我的笑容尴尬地僵硬在脸上。

紧接着是暑假,隔壁一直都没有动静,也撞不见她在走廊里偷着抽烟的鬼鬼祟祟的样子,所以我猜想她应该是带着孙子回老家去了。有天夜晚我洗了澡穿着睡衣在阳台上甩胳膊扭腰地伸展坐了一天的身子,突然——

“小妹,我从老家带来了好多南瓜你要不要?”

我被这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声音吓破了胆,失神尖叫起来,一转头却发现是她,在两米开外的窗棂里冲我笑着,尴尬的我连忙向她道歉,可她好像并不很介意,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她的嗓子哑得厉害,难怪我会误以为是个男人的声音,估计是没少抽烟吧,我想着便谢绝了她的好意“我不要,你自己留着吃吧。”

“我这多着呢!”

“我不会做饭,你给我就糟蹋了,自己慢慢吃吧。”其实我还想提醒她别再抽烟了,可是话到了嘴边还是乖乖吞回去了——不想又被她呛。

回到床上拉起帘子扯过书来,估计是惊吓过度,我竟一点不困,不知不觉看到了天亮。第二天一早刚要睡着却又被一声重似一声的敲门声给拉回来。小老奶奶端了一盘热气腾腾的南瓜饼笑眯眯站在门口,我已经被困意包裹根本不记得当时跟她说了点什么,只记得她放下盘子叮嘱我吃了再睡便又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而那盘她亲手做的早点却是在几乎馊了的时候才被我记起。

6.

年底,整个城市的房价如同平地起巅一样地疯长,这无疑成为了大家最关心,最津津乐道的话题,公交车,小饭馆几乎有人的地方就有关于房价的讨论。电视里和手机里不时传出相关信息,让我很是反感,只好再也不开电视不开手机,自作聪明地觉得这样就可以耳根清净了。

衣食住行,想来是大多数人都衣食无忧了,可又没有人会安心生活在平常日子里,所以就动心思做文章给生活找点茬跟自己过不去,可不就是没有硝烟的战争吗?我这个上不了战场的局外人也只好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地安慰自己。可是关机的第二天门就被敲响了。真的,有时候越是无心应战的人越是会被无情地卷进去。

是房东,她笑着对我说家里最近缺钱,所以要把这个公寓卖出去。我转身让她进来时候小老奶奶也从楼梯口出来,看见正要关门的我突然紧张一下“小妹,你怎么哭了?”说着她从手里提着的袋子里“哗啦”抽出一根油条来递给我“还没吃早饭吧?”,好像这样一根油条就可以平息一切。

我是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脸上挂着不争气的泪珠,无处落脚可不就是最糟糕的事情了么?

“房东突然要卖房子……”我不知所措地哭起来,把一前一后站着的两个老奶奶给惊得不轻。其实细想想可能也不是因为房子,或许是因为安娜卡列尼娜,或许是因为勃朗特,神经太脆弱泪腺又太发达。

小老奶奶跨进来,我也跟着转身对着这房子,我把它收拾得整整齐齐,隔三差五就跪在地板上无死角地擦啊抹,硌得膝盖生疼;憋不出文字又睡不眠的夜晚总是把自己关在厨房、卫生间里揩了又揩;行云流水写字顺利时总不忘奖励自己一把——躺在沙发里顺来一本书看个地老天荒……这些都在这五十平米里,而今再也没有了。越想越悲伤,眼泪更加簌簌。

小老奶奶挤过我朝房东走去,很快的,她的沙哑的大嗓门就扯开了,这刚好可以让我有时间躲去卫生间里洗把脸。

“你要卖房子啊?”小老奶奶的声音传了进来。

“是啦,家里现在等着钱用……”

“净瞎扯”小老奶奶不愧是烟民啊,豪迈劲毕显,“你看你这戒指,项链,耳环戴一身的,还好意思说自己缺钱花。”

我能想象到小老奶奶用被烟熏黄了的指头一一指过这些珠光宝气时一脸的不信与不屑。

片刻,声音又传过来,“你打算卖多少钱啊?”

“一万一嘛,这现在算是很便宜的了……”

又一次,房东的句号还没画上,只听小老奶奶暴跳如雷的声音即刻炸起来,“一万一啊!我的乖乖,大前年买的吧?两千五没到吧?“她一定是忙不迭地一会儿把手指头竖个”一“一会儿又比划个”二“。

我躲在卫生间里听得很过瘾,倦意早就没了,眼泪也止住了,出去时看见一脸尴尬的房东我反而释怀了——人为财死嘛!管他呢,就让有钱人更加富庶而穷人更加潦倒吧。

我也豪迈起来,压根没拿正眼去瞧那一身寒气逼人的珠光宝气,用更冷的声音说:“我交的房租不还没到期吗?你真要卖房子也得等这个月结束吧?“说着我瞥了一眼书架上的台历:1月26日。我的怂劲立马又涌起来,就只有几天了,上哪去找房子?

我一屁股跌进椅子里,房东倒是突然和气起来,“你看这房子要是你买下来那就最好不过了,你也省得搬我也省得带人来看房子。”我鼓足勇气去看那煞人的寒气,她又补充说:“如果你买,咱们就省了那个零头,你就按一万。“

我的小算盘在肚子里噼里啪啦起来:一万一平,就是五十万……我这还吃上顿没下顿呢,她居然把那一千块钱叫做“零头”。

这个空当小老奶奶又帮我解了围。在房东话音刚落时她就咋呼起来了,“不要,这房子一万傻子才要呢!”她看我一眼又接着说:“小妹你放心,她这肯定卖不出去的。“

虽然很为我泄愤,可我总得面对现实,三个人不愉快地散了之后我便换了衣服去找房子,路上也没忘了带上那根油乎乎的大油条,一边嚼着一边伸着脖子东张西望,狼狈不堪。晚上回来还得一边抹泪一边打包。

终于在最后一天接到朋友的电话——找到了新的住处。我包好所有劳什子露出一架空荡荡的书架,想了半天还是把它拖了出去(用的是当时小老奶奶拖它进来的方式),再敲开她家的门假装好不心疼地把书架送给了她的孙子。当天夜里朋友们便把房间一扫而空了,我的人生旅途中又多了一截省略号。

7.

过了几天约房东来退还钥匙,走到电梯口听见它“叮咚”的抵达声便加快脚步冲了进去,小老奶奶正巧站在里面,用一只挡着电梯门,等我进来后摁下了关门,然后很客气地问我:“几楼?”

我有点诧异,也有点失落,盯着那个亮着的数字告诉她说:“和你一样的楼层。”

“哦,这么巧呀?那我们还算是邻居呢。”

那天的电梯似乎爬得很慢,我一直站在她的身后盯着她的背影,小巧却健硕。

做人能如她何尝不是一份福祉呢?又何必在人事里较真?

电梯门打开时她先出去了,我磨磨唧唧地走在后面,等到听见她关门的声音才走出楼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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