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 雪与风
雪越下越大。
远远看去,天地幽暗。这样阴郁的天气,太阳早早沉沦,月亮还没有升起。或许,今晚不会有月光。没有月光,便不会再有其他光亮了,眼前是一片无边的海。
黑漆漆的大幕之中,有个小白点。像是一幅极简主义油画。是她么?一定没错了。这样的天气,还会是谁呢?
雪还可以再大一些的。这个名字叫“雪”的白衣妇人心想,如果大雪一直不停地下,海也会被冻住的吧。虽然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冰封的大海,但是只要天气足够寒冷,应该可以的吧。或许是为了抵御寒冷,“雪”时不时转个圈,像是在雪地里玩耍的小女孩。白色的裙摆旋转,如一朵盛开的莲花。
一年比一年更冷了。
人人畏惧的寒冷,在“雪”眼里却是希望。在纷飞大雪中,她遥望着大海,常会感到一丝喜悦。大海要是冻起来,就好了呀。希望总是美好的。哪怕这希望是利刃般的朔风织成的。
十年前,“雪”的丈夫,就是在这样一个阴郁的天气,清晨出海,便再也没有回来。
“还是不要出去了吧,好像已经在下小雪了呢。”
清晨的时候,“雪”走出屋子,看了看天空的阴云,伸出手接住一粒细细的小雪花。小雪花迅速融化在她的手心,晶莹发光,像是一滴眼泪。
“已经降温了啊。以后会越来越冷的,今天还不错,说不定大鱼也喜欢出来看雪呢。”
“可是天色看起来不好,说不定会变天呢。”
“雪”面露忧色,眼神恳切。希望丈夫不要出海。刚才那一粒孤单的小雪花落在手心的时候,她突然感到一阵寒意刺骨,不禁打了个冷颤。心头蒙上一层说不出缘由的哀伤。她从后面轻轻抱住丈夫。
“放心吧,今天没有风。看外面的雪花就知道了。别忘了我叫什么。”
这个名字叫做“风”的男人轻轻拍了拍妻子的手,以作安慰。对于打鱼为生的人来讲,风就像海神的三叉戟一样,可以决定他们的生死。所以必须去敬畏它。这个男人用“风”作为名字,既是为了和妻子的名字“雪”相呼应,也是为了和海神套套近乎。
“好吧,那你自己小心。如果天气不好,就赶紧回来。”
“嗯,知道。那我走了。外面天冷,你就不要出来了。把炉火弄旺一些,不要冻着。”
“风”走出一段距离,听到妻子在后面叫他,便转过头,看到“雪”手里拿着一样东西远远地跑来。
“你忘了带它了。”
“今天天气有点冷,可能用不着它的。”
“带着吧。你每次都带着它,这次丢下它,万一它生气呢。”
“雪”笑了起来,天真烂漫。
那是一根竹笛,“雪”亲手做的。上面还挂了一个布偶。也是“雪”做的,用碎布料缝的,却极为精致,活脱脱就是一个小小的“雪”。每当闲暇,“风”就会吹奏这支竹笛,而“雪”则翩翩起舞。那个小小的“雪”也随风摆动,晃晃悠悠地像个风信子。
天气暖和的时候,“风”出海的时候也总带着竹笛解闷,有时候隐隐觉得,每次吹起这支笛子,收获总会更加丰厚。好像那些鱼也被笛声吸引,心甘情愿地前来,成全这对恋人的生活所需。当然了,“风”觉得这只是巧合,之所以有这种错觉,大概是因为对妻子的爱。
今天太冷了,没有闲心吹笛子。“风”心想。但是既然妻子冒着寒冷追着送来,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把竹笛放进怀里。“雪”相信一个物件跟随主人久了,便有了灵性,危难之时可以保护主人。
“赶紧回去吧,外面太冷了。”
“好的,你早点回来。不要去太远。”
“好的。等我回来。”
“风”摆了摆手,朝着大海走去。“雪”伫立在原地,看着丈夫离开,心中涌起莫名的孤独。这种感觉像个巨大的黑色漩涡,让她感到恐惧和悲伤。她真想冲过去抱着丈夫,让他不要离开。
但是“雪”知道,不好的预感这个理由很牵强,无法留住丈夫。日子过得捉襟见肘。丈夫一直想要给她更好的生活,奈何运气总是不佳。挣脱命运的机会迟迟不来。“不想让丈夫出海”这种想法中包含的爱,恰恰让那个男人心生愧疚,从而更加努力地去工作,企图给妻子营造更好的生活。
大概只是因为天气阴郁,才让人心情不好,所以胡思乱想吧。“雪”一边安慰自己,一边缓缓往回走去。
今天的运气糟糕透了。“风”一无所获。他有些沮丧。就这样回去么?实在不甘心。再往更远的地方试试吧。似乎天色尚早。
雪渐渐大了一些。小船有些摇摆。起风了么?
“风”有些犹豫。是继续前行,还是空手而归?好像风浪也没有太大,再往前一点吧。试试就回。他把船继续开出去一段距离,撒了一网。也是奇怪,好像鱼群在聚会一样,这一网大获丰收。
“风”喜不自禁,哼着小曲忙碌着,便忘了时间。一边想着如果再来一网,这个冬天的生活便能好很多。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天空中的黑云和远处的巨浪。
等发现这一切,后悔为时已晚。
“雪”在屋子里不安地来回踱步,无心做任何事情。炉子里的炭火因为没有及时续上,不知何时已经熄了,她也没有感觉到寒冷。外面的雪悄然变大。不知为何,那个不好的预感越发强烈。
岸上渐渐亮起灯火,渔民们开始做饭。天已经彻底黑了。
从黄昏开始,“雪”就一直在海边遥望,等待丈夫的小船出现。大概是因为阴天的缘故,天黑得早吧。又或是因为收获丰富,太忙所以耽误了。她安慰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岸上的灯火渐渐少了,渔民们开始休息了。看着远处的小亮点一个个黯淡下去,“雪”心头的最后一丝倔强也随之熄灭,她无法再欺骗自己,时间已经真的很晚了。
远处的海面已经彻底看不清了,她就侧耳倾听,希望在那翻滚的巨浪声中,听到一丝熟悉的笛声。时间继续游走。孤独和恐惧阵阵袭来,她不敢想象那样的事情。不能去想,不能去想,坏事就像个喜欢恶作剧的孩子,经不得念叨。
“雪”压抑着内心钻出的坏念头,泪水却无法自控,一次又一次涌出,只在出眼眶的那一瞬间是热的,接着便是一阵刺骨的寒冷,顺着脸颊游动。然后凝固,变成两道冰柱。
真冷啊。好像无法支撑了。“雪”几次感觉身体已经麻木,连脑袋里的血液仿佛都开始结冰,一晃荡就咯咯响,伴随着阵阵刺痛。在这一片黑暗中,唯有自己的一身白衣,可以指引丈夫的归途。
醒来的时候,“雪”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一个好心的渔民大叔救了她。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晕倒的。只听说是在窗口做针线活的老妇人看到她一直在海边徘徊,又见她倒了下去,才叫醒了丈夫,把她救了回来。几碗热的姜汤侥幸地把“雪”从死神那里拉了回来。
“哎,这样的天气,出海的船怕是……”
听“雪”说出在海边徘徊的缘由,老妇人摇头叹息。
“也别太担心,附近有很多荒岛的,说不定是被风浪带到岛上去了。等天晴了,说不定就回来了。”
渔民大叔说完,朝妻子使了个眼色。老妇人明白过来,也忙附和,说以前也常有这样的事情。
“雪”听到大叔这样说,凄然的眼睛顿时明亮起来。她不停追问这样的事情,大叔便把他知道的类似的事讲了一个又一个,从他小时候记事开始。大叔可能这辈子都没有讲过这么多的故事,很多连老妇人都不知道。也跟着啧啧称奇。
“雪”睁大眼睛听着,眼神中闪着希望的光芒。大叔终于讲完了记忆中所有的故事,便沉默起来。“雪”似乎并不甘心,还希望多听一些。在她看来,这样的故事越多,“风”活着的几率就越大。
“睡吧,孩子。等天晴了,他会回来的。”
老妇人拨了拨炉子,又加了些炭火。面露倦意的大叔起身,打了个哈欠,和妻子一起走出房间。
“雪”想着大叔的话,心中稍稍释然,这才感觉疲惫已极,便沉沉睡去。她做了个梦。在梦中,丈夫的小船在大海中轻盈游动,矫若游龙。细看原来是一条大鱼,在海中戏浪,小船在大鱼的背上。那条大鱼浑身雪白,巨大的眼睛如鹰般锐利,还有两根长长的胡须。竟像是传说中的白龙。它身上七彩的鳞片,闪耀夺目的光辉。
这刺眼的光……太阳照进来了。“雪”感觉身上轻松了不少。从窗户透进的光可以看出,屋外异常明亮。她起身下床,从窗户看出去,果然,天地间一片雪白,除了远处的大海,还是黑沉沉的。海岸像是一道笔直的线,大地,天空与海,由此被割裂开。
一夜的大雪啊。
“雪”走到屋外,看到大叔正在悠然看海,一时不见老妇人。大叔转身看到她,忙问她身体恢复得如何了。“雪”欠身致谢。又问老妇人在哪,要一并致谢。大叔说她去市集买东西了,要晚些才回来。“雪”点了点头,眼神流转,急切看向自己家的方向。
“回去看看吧。说不定他已经回来了。”
“那我……先回去了。”
“雪”再次浅浅地躬身行礼,然后一路奔跑着回家。推开门,一阵寒意袭来。家中的一切,还是离开时的样子。没有灯光,也没有炉火。她跌坐在地上,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年轻的妇人失了丈夫,几天后渔民们都知道了这个惨剧。都很同情。便纷纷带了东西,过来看望。“雪”一一致谢,但是拒绝了大家为其操持葬礼。
渔民们相信,人在海上死了,要在头七之前举行葬礼,呼喊他的魂灵,这样他才能找到回家的路。然后安心离去,转世投胎。如若不然,屈死的冤魂,便会游荡在大海之上,寻找下一个替身。若是时运低的人碰到了冤魂,便也凶多吉少了。
“雪”坚信自己的丈夫并没有死,只是流落到了孤岛之上。总有一天会回来的。从此之后,她日日都会去海边,凝望远方。无论风霜雨雪。总是一袭白衣。从清晨日出,到星光黯淡。
日子久了,大家对“雪”有些惧怕,毕竟白色的衣服,在黑夜出现,让人不安。渔民们都避着“雪”的房子,好像那个房子是不祥的,外面飘荡着一个无法安宁的游魂,里面住着一个精神失常的女人。
有人说,曾经看到一个大雪天的晚上,“雪”在海边转圈,天上的海鸟便跟着盘旋,鸟越聚越多,场景十分诡异。那些鸟盘旋着,像一朵巨大的白色莲花。
“那一定是她丈夫的游魂在作怪。”
“说不定这个女人在进行什么招魂的邪恶仪式。我平时遇到她,都不敢看她的眼睛,那完全不像活人的眼睛。没有一点神气。”
“大概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怨念吧。总之还是要离她远一些。”
渔民们的流言,只有当初救起“雪”的大叔和老妇人不信。他们没有儿女,见“雪”遭遇这样的变故,心中不忍,对“雪”十分怜爱,把她当做自己的女儿,给她提供了生活所需的一切,任由她日日去海边守候。
当守候成了日常,日子便也过得快了起来。一晃十年。
在大叔和老妇人面前,“雪”和正常人没有什么区别。完全没有伫立海边时凄然的眼神。
“他今天又给我吹笛子了。虽然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但是知道他还活着,真好。”
“大概是漂到了很远的海岛上吧。可能那条小船已经用不了了。即便还能用,如果很远的话,小船也是回不来的。只能遇到大船,才有机会回来。” 大叔平静地对答。
“嗯嗯,等着吧,一定会回来的。” 老妇人也淡然附和。
“嗯,我知道大概方向,但是没有船肯去那里。所以我想啊,要是大海被冻上,他说不定就能走着回来了。我也可以走着去找他。”
三个人轻松谈笑。好像在聊的不是一个生死不明,生还机会小到可以忽略的人,而是一个身处异国他乡的远方亲人。
有渔民在他们吃饭的时候过来借东西,听到这样的对话,面露惊恐,脸色煞白。东西都不敢借了,便匆匆离开。“雪”注意到那个渔民的神情,便知道他心中所想:一定觉得眼前的几个人,精神都出了问题。想到这,她看了看大叔和老妇人,三人目光相遇,心照不宣地噗嗤笑了。
这是属于他们一家的秘密。
起初,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里,“雪”狂喜着跑回家中,大喊大叫,说“风”在吹笛子给她听,大叔和老妇人都吓了一跳。老妇人忙上去摸摸她的头,看她是不是发烧了。大叔无奈地摇头叹息,没有说话。他知道“雪”心里憋闷,这一天是迟早的。他们早已作好了收养一个疯女儿的准备。
“我没有疯,真的。不信你们来。”
大叔和老妇人半信半疑,跟着“雪”来到海边,细细聆听,确实在浪涛声中听到一丝奇异的旋律。是的,是旋律,虽然像是某种类似海豚的鱼类发出来的,但确实是个曲子。悠扬婉转。大叔啧啧称奇,他打鱼一辈子,听过无数次海中的鲛人会学人唱歌的故事,但是从未想过,传说中的事情,会被自己遇到。
“这个曲子是我最喜欢的,他以前常常吹奏。”
“雪”一脸幸福,在星光下跳起舞来。没过多久,空中便出现那朵渔民们传言的白莲花。是一群白色的海鸟在盘旋。那朵莲花在“雪”的头顶旋转一会儿,便飘向远方,渐渐消失不见。
“雪”知道,莲花飘向的地方,就是“风”所在的地方。“风”让鱼儿为她唱歌,她便让鸟儿为“风”舞蹈。别人眼中的莲花,在“风”的眼中,其实是“雪”扬起的裙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