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有花期之往生记

     

未有花期之往生记

秦斐死了，葬在南山向阳的地方。

      送葬的人走后，墓地恢复了清净。秦斐坐在一株桃花下，吸着烟。他已经戒烟快二十年了，戒了就真没再抽过，人死了也不想抽烟，但左右也是闲着，死了更不在乎什么健康。

      死前静脉曲张的腿还有肩周炎的胳膊好像都好了，瞎了的眼睛也能看见了，他这六十来年从没有像此刻一般身体轻盈、思维敏捷、内心空灵过。早知道死了这么舒服，不如早点死了。他一边抽烟一边苦笑。

      坟地上往来的很多人，秦斐都认识，以前他们都是同事，都在山下的工厂里工作，有几个秦斐还参加过他们的葬礼。现在大家都是邻居，但是彼此间没有什么热络也没有什么寒暄，人死了就没那么多事了，不期待也不想要，更不用伪装。

      秦斐回想着刚才的葬礼。葬礼上没什么人哭，这点秦斐心里很有数。他活得没什么价值，生前也没几个人瞧得起他，包括他的妻子儿女也包括他的同事徒弟。真哭的只有一个，是她的小女儿。

      他很喜欢这个小女儿，但是女儿并不喜欢他，特别是青春期后，用秦斐媳妇的话说，就是脾气古怪、表情淡漠、言语生硬、心事重重，自以为性格，实际上变态，简直不可理喻。女儿从高中时就离开家了，之后就只有节假日回来一两天，也不怎么说话，他常常讨好的凑到女儿面前问她的生活和工作，但立刻就被冷言冷语劈头盖脸顶回来。

      他曾经为此非常伤心过。但他死后就知道了，女儿倒也不是真的不喜欢他，是哀其不幸恨其不争。他确实是活得窝囊。少年时候一直考第一当班长的，但是从村里到了镇里上班就好像一下跌落神坛了，总要谨小慎微总要卑微逢迎，很多想干的事情不能干，很多喜欢的爱好放弃了。妻子是从村里带出来的，千辛万苦解决了户口问题、工作问题，但是解决不了两个人背后深重的家族贫困，他越来越对妻子的数落习以为常，也越来越对同事的挤兑笑脸相迎，更对父母兄弟的哭穷全盘接受，几乎从第一次放弃开始，这一辈子就溃不成军了。此刻他死了，他深刻感觉自己活得时候在乎的东西不仅一分不值而且还非常可笑，活得简直还没有村口的狗自由，干嘛要离开村子呢，在村子里当鸡头比在镇里当凤尾好一百倍。但是他并不为过去的自己感到不值，他不仅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还有点想笑。

      正因为他即便活着的时候也非常清楚自己窝囊，所以他非常喜欢这个小女儿，她特别的不听话，特别的倔强，敢于顶嘴，敢于摔门，敢于一口气跑到天边去。这样快意恩仇多痛快啊，他愿意宠着她惯着她，让她一直这么任性下去。

      但是他死了就立刻知道了，他一直以为叛逆桀骜的小女儿其实只是在他们面前桀骜和叛逆，她为了摆脱这小镇和平庸卑微的父母，拼了命考到省城里，然后就义无反顾的活成了另一个秦斐，她整日加班，在领导面前唯唯诺诺，在考核面前彷徨不安。她几乎像是坐牢一样坐在那个格子间里，节假日没有，正点下班无望。自己惯了半天就惯出这么个玩意来？他以为他身边还真有个自由的灵魂呢，原来转过身去也是伤痕累累。要是他还活着，他一定会非常难过，甚至有偶像崩塌的心里崩溃。但他死了，所以他还是很想笑。他活着的时候从没觉得身边的人这么可笑，但现在看每一个都很可笑。

      他的女儿哭的很真诚很隐忍，像是小火慢炖般一直哭一直哭，没有嚎啕也没有控诉，只有沉默着流泪。他死了，所以他非常清楚，女儿的眼泪要三七开，三分是她真的后悔秦斐在世的时候没有好好对他过。从某一方面来说，她甚至痛恨秦斐对她的好，因为这让她更瞧不起卑微的自己。此刻的秦斐非常清楚，她不愿意看见秦斐眼里的那个自己，因为那是绝对的讽刺。所以这三分眼泪，没有对秦裴的思念和不舍，最多就是个后悔。还有七分眼泪，是她在是借着这个非常适合哭的场合把眼泪使劲流一流。她活得也憋屈，那个当时死乞白赖追女儿的混蛋早两年就在外面有了情人，女儿一个人在外地孤苦无依寄人篱下，发现丈夫出轨后就陷入两难，工作堪比包身工，离婚一个人养不了孩子，不离婚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左右挣扎里，老公哄不回来，公婆也觉得她矫情非常，连孩子也懒得看她的苦瓜脸。这些苦楚她都一个人背着，不和家里人说，一方面是知道家里人无能为力徒添烦恼，另一方面也是没脸把自己的卑微示人，父母觉得她过的好，这简直是她最后的尊严了。

      秦斐此刻已经没什么七情六欲了，所以心里也并不觉得很难过，他只想对女儿说，何必呢，何苦呢，赶紧离了算了，心里痛快才最重要。但是他的声音女儿听不到，他自己也知道如果自己是活着的时候，可能比女儿自己还痛苦。好在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