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词中的模糊美
因僧问我西来意,我话山居不记年。
草履只栽三个耳,麻衣曾补两番肩。
这首七律诗,题为《山居》,为灵澄禅师所作。网络上关于灵澄禅师的资料甚少,主要成就只有一句话:“一首禅诗存世”。
《项脊轩志》应该很熟悉吧,特别是最后一两句:
庭有枇杷树,
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
今已亭亭如盖矣。
从“我话山居不记年”,到“今已亭亭如盖矣”,读罢有种奇妙之感。同样有奇妙感的还有陶渊明的《桃花源记》:
问今是何世,
乃不知有汉,
无论魏晋。
《桃花源记》这段话前后,有一段既长且详的叙述,用以说明桃花源这个地方的奇特。
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后面便是: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
这三处古诗词,一个是不记得自己修了多少年的佛法,于是说“草履只栽三个耳,麻衣曾补两番肩。”一个是不记得爱人死了多久,于是说“今已亭亭如盖矣。”,还有不知道桃花源多久,于是说“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在古人的描述中,原来时间可以不必精准,甚至是不重要。“精确的时间”不是这些诗词文章里要呈现的东西。非但如此,《桃花源记》里明明“处处志之”还“不复得路”,桃花源究竟在哪?现在是否还在呢?王维有《桃源行》,写道:
当时只记入山深,青溪几度到云林。
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
秦观也有《点绛唇·桃源》,写道:
山无数。乱红如雨。不记来时路。
每句仅比上一句多一个字,意境多出无数倍。此外,关于桃花源的诗还有很多,王安石:“世上那知古有秦,山中岂料今为晋。”李白:“可怜渔父重来访,只见桃花不见人。”这些诗的妙处,唯有识汉字的人能通晓。汉语是分析语,意境变化丰富是分析语的特征,而拉丁语、德语、古英语属于屈折语,现代英语虽有分析语和屈折语的特征,但在翻译东方古诗词方面,意境的表达上有种“难于上青天”的无力感。
要想达成某一个目标,要靠模糊化过程,而不是清晰化过程,如果用时间多寡来安慰自己在这件事上坚持了多久,“处处志之”,不记初心只记数字,就好像只记得自己修行了多少年的佛法,却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修行佛法,只记下爱情的年份,却不记得爱的样子,只记下离开了世俗多久,却不记得为什么要来桃花源。这是不可取的。
古文里的浪漫,正是由于它记不住,凡是幸福的事,都是想不起来的,这不美,不浪漫吗?同样出自于作者笔下的地点,极美、极浪漫的桃花源,不是回荡着钟声的贡布雷,不是“在下雨”的马孔多。它是“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的地方,不必“穿过长长的县界隧道”,不必到了兰德克瓦尔特再转小火车。它是我们文化里独有的浪漫仙境,同时和所有虚构的地点一样,它是模糊的。
如果人接着“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写下去,阡陌交通上借《核舟记》的沉稳,鸡犬相闻间凭《口技》的灵动,不至于《白鹿原》要在《百年孤独》之后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