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酝酿一场母亲的死亡
小时候,我在家房东边的小学校上学,课间趴在土墙头晒太阳的时候,父亲开着他的破拖拉机,震耳欲聋,我在老远,不用看,只靠听就知道是父亲带着母亲去看病了。具体什么病呢?那年这病被叫做神经衰弱,年纪太小,当时并不能明白神经是身体的哪一个部位,衰弱又是怎么一回事。
后来,母亲不再病病歪歪趴在炕上了,她表现出与衰弱完全相反的架势,极度暴躁与疯狂。在学校墙头边上,我还在课间挖土的时候,偶尔能听到从家里方向传来的母亲的谩骂声、大笑声、嚎啕大哭声,此起彼伏。
从此,母亲变成了一个人们眼中极其恐怖和危险的人,班级同学会笑话我,“你妈是精神病”。父亲会整晚不睡觉,藏好家里的剪子、菜刀,他担心母亲狂性大发,半夜杀掉我们一家。而我,并没有很多母亲很危险的感觉。我还不太懂什么是精神病,我也从来没问过。只是记得父亲拉着母亲,今天去乡里,明天去县里求医问药。一时抓回来一兜子中药,于是房东就倒满了中药渣,我巴拉中药渣渣,被一股子苦味呛的三天闻不出饭味。
家里偶尔会来几个外乡人,是请来的出马大仙,看了母亲半天,掐指琢磨了一下,原来是有位仙家也找到了母亲,要母亲做出马弟子。所以她才会病成这样,一会哭一会笑,疯疯癫癫的,这是大仙在闹呢,得赶紧请大仙祭拜。
大红纸,黑毛笔字写了好些名字的排位供奉在仓子的正中央,我一直不敢进仓子,进仓子仿佛感觉有几双眼睛在看着我,毛骨悚然的。我是相信大仙在的,但是母亲的病确一直没有好,等了太久,父亲失去了耐心,一怒之下撤了排位。既然治不好病,也不是什么保家大仙,不如都散了。父亲自此不再相信胡黄之道,开始专心致志好好求医了。
直至有人给母亲推荐了一位老大夫,三针下去,开点西药,母亲就清醒了过来,恢复了正常。这些是1998年到2002年的往事了。这4年时间,仿佛是玩笑一样,奔波的日日夜夜,喝尽了各种汤药,最后千帆过尽,母亲好转过来,居然这样的容易。
父亲时时感叹,要是早点知道这个大夫,也不至于遭了那么多罪。我想了想,也许不遭这么些罪,又怎么等得到这个医术了得的老大夫的出现呢。
人呢,得把该遭的罪都遭了,该吃的苦都吃了。别偷懒,也别耍小聪明。那些以为算尽了的智慧,谁也不知道在哪里给我预备着大惊喜。
大惊喜在2012年降临,十年稳稳当当过去了,不曾想母亲再一次病发。十年前的病因,已经无从追溯,十年后,母亲因为生活压力,彻底压垮了她的精神防线。
彼时我大学刚毕业,并没有找工作,而是顺利升了研究生,继续求学。家里生活重担依旧很沉重,与此增加的是农活的增重和母亲日益下降的劳动能力,这给了母亲巨大的打击。
她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了,是个如同废人一般的存在。彻夜睡不着觉,目光呆滞,舌头会不自觉伸出口外,母亲又表现出深度的忧郁和衰弱。在母亲过度到暴躁这个阶段的时候,她疯狂地想一把火把房子点着了,让她不会做的饭,拿不动的桶,擦不尽的灰,通通烧光殆尽。她被这个疯狂的想法暗示着,她害怕自己控制不住地放火烧了房子,所以母亲喝药自杀了,用疯狂去消灭疯狂。
母亲当然没有死成,否则我不会从她那了解到她当时的想法。母亲因为常年吃的助眠的药,有了抵抗能力,所以,当一瓶药吃进去后,母亲奇迹的幸存下来。
如果说十年前这个病还是疑难杂症,那么十年后的当时,是如同感冒发烧一样的病症。
当我带着母亲去心理专科医院住院治疗,发现这里住着几十个母亲一样的人。被生活压倒的女人,脆弱的女人,眼神空洞,麻木呆滞。来的时候又哭又闹,进来这里安静的如同一个模子复制出来的。母亲在此被确诊为双向情感障碍,在抑郁和躁狂之间波动,需要保持情绪的稳定,不要有太大的压力。
在住院期间,母亲每一天都会问我:我能好吗?我答:会的,一天会比一天好的.......
会的,会好的。往后几年至如今,秋冬时节,母亲都会复发一次。吃药,控制情绪、睡眠,甚至需要住院去调理。母亲的脾气越来越不好了,哄着母亲,她会好的。哄了又将近十年,她自己也失去了耐心。记性越来越不好,记不住上一刻说了什么,也听不明白我说话的意思,但她总喜欢反复说着一句话:活着,没意思。
十年病痛折磨,我反复想着一件事,母亲太辛苦啦,其中无数次想过,也许有一次母亲没挺过来,解脱了,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而此时,我,又一次趁假期带着母亲求医。看着母亲呆滞的目光,笨拙的话语。
如果,真的,她这次没能熬过去......
我点上一只烟。
母亲看到喃喃地说:抽啥好烟呢?给我一个。
瞬间,泪水涌满我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