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雅原创:儒雅的父亲
父亲节这天,我想起了很多小时候的事,丢钱的事记忆尤为深刻。
大概是1968年吧,距退休还有两年的时间,父亲经历了很多糟心的事。一个冬日的晚上,因为家里无米下锅了,父亲跟单位借了5元钱,到家后才发现钱不见了。父亲一声长叹,坐在椅子上拿起烟袋锅一锅接一锅的吸烟。父亲即使生气着急,也不会失态到情绪失控,但是那满面的愁容,让人落泪难过。
父亲心情不好,顾不上跟我们说笑,也没有吩咐母亲把带回来的面食分给我们。饥肠辘辘的我们远远的盯着桌上的食物,一动不动,馋涎欲滴。
本来周末的晚上是家里最温馨的时刻,父亲母亲看着我们姐弟几个,围着八仙桌边说话,边吃着父亲从单位食堂买回来的馒头,花卷,烙饼,糖三角,发糕,枣糕等面食,想要让孩子们把一星期缺失的美味,在一晚上补回来。如果哪个星期六父亲回来晚了,我们都睡下了,父母也会把我们叫起来吃东西,直到我们吃不下了,才躺回去接着睡觉。
有一次,文化大革命运动中例行的早请示晚汇报活动结束后,我们在院子的大门口等父亲回家。黑黑的小路上看不见行人的影子,路人手中香烟的红火一晃一晃的惹眼。父亲走到大概有一站地那么远的地方,一声轻咳,“爸爸回来啦”,说着,稍微大一些的两个弟弟已经飞奔着跑出去了。一会儿父亲领着他们走到了母亲面前,一家人前后脚踏进房门,父亲没等坐下,就把装有大饼和糖三角的袋子拿出来摆在了桌上。母亲给我们每人分了一份,和父亲一起坐在桌子旁边看着我们吃。
“爸,妈,吃吧。”弟弟们举着大饼对父母说。
姐姐也拿着手里的吃食说:“爸,您和我妈也吃吧。”
“妈不吃,你们吃吧。”母亲微笑着说。
“爸爸歇一会儿,你们先吃吧。”父亲把唇边的自制的烟卷拿下来,对姐姐和弟弟们说。
我不善于表达感情,很少在父母面前说什么贴心的话语,默默的看着姐姐和弟弟边说边吃,独自感受着一家人围桌用餐的快乐。
可是,丢钱的那个星期六的晚上,家里安静的让人生畏。丢失了刚刚借到的5元钱,父母都不说话,连见面不久就龃龉的惯例都破了。我们姐弟几人不等父母催促,都蔫蔫的赶紧上床睡觉了。半夜醒来,我发现父亲还坐在椅子上抽烟呢,母亲则歪在桌子旁边瞌睡着。
5元钱的丢失搅乱了父母的心。父母本是知书达理的人,为了生计,屈尊向别人、向单位不断地借贷度日,如今借到手的钱又丢了,让他们无法平复那颗焦虑的心。
借来的钱丢了,父亲和母亲商量让我跟随父亲去单位,看能不能再借点钱。我和父亲早晨5点多就出门赶班车了。严寒的冬日早晨,寒风刺骨,口中呼出的热气都能结上冰。路灯趴在高高的灯杆上,就像蜡烛那样发出一束束亮光,照着灯杆周围的那一小块地方。灯光虽然微弱,但是能让人们识别灯光照射下的那条小路。一路上,父亲并不说话,抽着烟,走在灯光暗暗的地方,默默的迈着步子。
穿一身工作服、手提布兜的父亲,个子高高的,脊背挺直,目光亮而深邃。近年来,似有满腹心事不知道讲给谁听的不悦。我疾步走在父亲身边,望着父亲的侧影,忽然对父亲生出无尽的怜悯。
父亲老了,这个念头一闪,心里的滋味真是不可言说。父亲怎么这么快就老了?那个帅气能干的父亲,怎么说老就老了呢?父亲才多大年纪就有白发了呀?
可是父亲真的是老了,额头上布满一条条的皱纹,略微浮肿的面颊气色不佳,嘴唇是暗紫色的,只有那双眼睛还保有炯炯的神采。惯常的后背型发式,依稀记忆着父亲曾经的风发意气和帅气英俊。
我眼中的衣着整洁干净,身姿挺拔俊伟,性情温和善良,走路不疾不徐的父亲,似乎是转瞬之间变了一个人。望着父亲,我突然想对他说点什么,又无从开口,放慢了脚步,伤感的望着他的背影。
在我们的生活中沉默寡言的父亲,第一次这么近的走进了我的心里。父亲在很远的单位工作,平时不能回家。从我懂事时起父母就经常吵架,我对父母并不是很亲近,确切的讲是无法亲近。我不知道父母为什么吵架。父母都是知书达理的人,吵架过程中没有大声叫骂和拳脚相向,吵架内容与缺衣少穿无关,与钱物用度无关。
父母心情不佳的时候,父亲从来不发火,也很少在吵架时说什么,即使说话也是声音低低的,沉沉的,如果听不到声音,还以为母亲一个人自说自话呢。父亲和母亲真正是才貌双全、俊男靓女型的一对夫妻,这段姻缘,在世人眼中是那么完美般配,可是他们却各有各的生活观念,不能夫唱妇随,琴瑟和鸣,直到终老都没能携手笑对人生。
父亲是一个很儒雅的人,不苟言笑,学识满满。平时如果哪个孩子着凉感冒了,父亲会简单的说:“是不是冷着了,发发汗就好了。”而后,默默的陪在孩子身边。
我印象深刻的是母亲生下我最小的弟弟的时候,父亲天真的、开心的、忘情的笑。
那一年,父亲怀抱着襁褓中的小儿子,呵呵的笑着说:“又是一个小伙子。”
这个小伙子的确给父亲带来了好运。面对襁褓中的小婴儿,父母那段时间很少吵架冷战,有时候还能听到父母相互聊天唠家常。
世事难料,文化大革命运动开始后,短暂的平静生活起了波澜,父母因为小儿子的到来,而舒展的双眉又紧紧地拧上了。文化大革命运动开始后,家中发生了若干大事件,都与欢笑豪不沾边。父亲对小儿子的笑,是那样令人回味,令人记忆深刻,成为一种永恒......
我心里乱乱的乱想的时候,父亲快步往前走,回头催我也走快点儿。我们到了父亲单位,父亲带着我急忙向互助组借钱去了。
有个和父亲年纪相仿的领导模样的人说:“这个月您已经借了两次了,互助金没有那么多了。”
父亲语调低低的面露难色说:“我的情况您也知道。孩子跟我来取钱,凑凑吧。”
“我跟组里人商量商量啊。”那个领导看看我,迟疑一刻,没有说话,转身出去了。
屋外寒冷,父亲带我在他的宿舍里等。宿舍挺大的,有10来张单人床铺,屋里烟味儿很浓,也很暖。干热的屋子里,烟味和男人味加上煤块燃烧的气味混合在一起,让我感到有些憋闷。
“借给您5块钱吧。互助组的人都要用钱,这几块钱先尽着您用。”
我正在想着要不要去屋外透透气,那个领导拿着5元钱,走进门来递给了父亲。
父亲帮我系了系围巾,带我走出门外说:“把钱装好了,快回去吧。”
出门遇上一位要往城里送白灰的卡车师傅,父亲托付他把我带到长途汽车站。卡车司机穿着三紧的工作服,头戴有耳翅的工作帽,坐在落了一层白灰的驾驶室座位上,小心翼翼地开着卡车穿行在曲曲弯弯、到处是白灰的路上。我坐在司机旁边,心里想着父亲在布满灰尘的环境里工作,远离市区远离家,除了心疼什么都做不了。盼望父亲赶紧退休,脱离这个到处是灰尘的地方,等我中学毕业参加工作了,让父母都过上衣食无忧的好生活。
“姑娘,姑娘,车站到了,下车吧。”司机师傅说。
“哦,到车站啦。师傅,谢谢您。”
听见有人叫我,我向四下望望,向师傅道了谢,赶紧下了车。等车的时候,父亲那少有的幽怨眼神,张嘴借钱时的无奈表情,在我的心里刻下了深深印痕。
父亲临近退休时,身体大不如前了。有一段时间周六没有回家,问了父亲单位的同事,家里才知道父亲因为风湿性心脏病住进了医院。我去医院看他的时候,他的病床前连一个水果都没有,而我身上除了很少的车钱,带给父亲的是更多的忧愁。
和父亲一起住院的病友善意的给了我一块水果糖,我不好意思的送了回去。父亲表情不悦地说:“拿着吧。”说完,客气的向那位病友道了谢。
父亲向那位病友道过谢转头的时候,我看见他的眼圈红红的。我去医院看望父亲,父亲反而不高兴,我知道爱面子的父亲不愿意让家人看到他病弱的一面。我在父亲病床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看着他,他的确有了老态,眼睛变得细长肿胀,说话声音更低,话语也更少了。我们谁也不说什么,就那么沉默着。
规定的探视时间过去了,父亲送我出门时对我说:“爸老了。你已经14、5岁了,毕了业参加工作,就能养家了,爸托你照顾你妈,照顾家。”
“爸,您不说,我也会照顾他们的,您养病要紧,别管那么多了。”我看着父亲的脸说。
父亲不再说话,目送着我走出医院大门。我习惯性的回头看时,父亲还站在病房外向远处望呢。此刻,我不能自持,离开父亲的视线,扶住医院的大门泪水双流。
本不想平庸的父亲,却不得不平庸。他心底的那一块壁垒从来没有被别人触碰过,了解过,没有人知晓父亲心中的渴望、愿望和期望是什么。当我感觉父亲有满腹心事,对年幼的子女和体弱多病的母亲无法诉说的时候,试图走进父亲的内心,听他诉衷肠,讲心事,一展对生活的美好愿望。可是我无法让父亲敞开心扉,把担忧和期盼讲给一个14、5岁的小女儿听。
1970年底我中学毕业参加了工作,父亲1971年初到了退休年龄,退休不到一年,就辞世永别了我们。
父亲在去世前的弥留之际对母亲说的一句:“xxx,我对不起你”,道出了父亲对母亲,对子女,对家庭的无尽的爱。他认为他没有让母亲过上无忧无虑的好生活,跟着他吃苦受累,愧对母亲;他没有看到子女学有所成,是他的遗憾;想做没有做到的事情是他的心结。
常年穿工作服的父亲,退休前,用15元钱给自己买了一件廉价的长外衣,他预想着自己可以在退休后,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情。他没有抱怨过不如意的生活,但是他也绝对不想做生活的弱者,甘于人下。奈何无情的现实,打碎了他的梦想。
父亲不在了,我们的生活还在继续,只是没有了父亲的生活,更加凄苦,更加艰难。父亲为母亲和子女撑起的曾经的那一片天,由我们几个子女为母亲重新撑起来,却没能让母亲的生活过的舒适安定。异常的艰辛困苦,母亲备感煎熬和无助,常常无声的做着力所不及的挣扎、努力和期盼,而上苍并没有眷顾怜惜母亲,无端的让母亲在父亲故去的几十年里尝尽人间苦痛滋味。
母亲曾经幽怨地说:“我们的天塌了,我们只能靠自己。”
母亲眼里的天,是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