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德华”
生活的背面——法兰克福的华工
【写在前面】
“留德华”这个称谓在留德人群中是一个熟悉的称呼。这个群体这样标榜自己除了基于身在异国他乡通过华人身份建立起来的认同感以外,也难免带着一些优越感。至少在别人听来是这么回事。
出国之前留德华这三个字在我的认识里面等于知识分子加有钱人,很简单粗暴的为一个群体划界限。生活经验加上已获取的信息产生了我对于事物的认识,不谈这个认识的正误,最起码它确实反映了我对于这个世界真相的了解到何种程度。不得不承认一点,越往人生的终点靠近,生活的真相被掩藏的越深,而揭示真相的眼睛也变得越加犀利。我越来越倾向于说服自己去不断刷新对于世界的认识,继续探讨个人存在的意义,但是这种探索逐渐由向内的自我追问变成向外的探索。
离开一个国家到另个一个国家,这不仅仅意味着空间上的变动,这种变化是全方位的。浸淫在一个固定的生活环境太久后难免被打上这种环境下的文化印记,而跳出这个环境,与之俱来的就是面对截然不同的事物时的价值冲击。
诚然选择一个新环境是人们自己的选择,仍然不可以忽略个体对于环境的适应能力有差异。我觉得大多数人总是会高估或者低估自己的承受能力,于是我猜想,这些高估可能真的是因为人们没有对于未知过于消极的预想,“明天总会更好的”,这些被宣扬的积极的人生态度贯穿着我的生活;或者人们的共情能力并不那么高,并不能体会处在一个无法承受的困境或者压力下的感受。在选择进入这个新环境的时候,人们还没有对未来的新生活失去信心。“明天会更好的。”人们很难知道自己对于未来风险的承受能力的极限,直到被击垮的那一刻才不得不去承认这些真相。真相不总是隐藏在泥沙下的真金,也许真相本身就是泥沙,一铲一铲挖下去,挖到的还是泥沙。我总是热衷于去找到真相,不管是真金也好,泥沙也好,似乎当真相暴露在面前的时候,会产生一种奇怪的成就感。当意识到有一天开始抗拒一些真相的时候,我想,生活剥开层层伪装显露出来的东西开始让我恐惧和慌乱,不仅对于自己,对于别人生活的真相在日益见长的共情能力的作用下,我也本能地难过,本能地抽泣。从这些脆弱的感情中抽离出来,理性回归后我也越加清楚对于别人正在遭遇的生活我们没有任何发言权,这种共情能力并不是基于对特定的这个个体的关切,而是我站在道德高地上,用自己的生活经验,向比自己不幸的人投射的同情。而对于他们来说,也许他们并不认为这样的生活真相是不好的,当他们意识到我们投射过来的同情时,他们怎么去想这种同情我不得而知。
至于他们如何看待他们的生活,当你去发掘的时候,结果可能和你想的截然不同。
努力地淡化打在我身上的深刻的文化烙印,不时地给自己的认识枷锁松松绑,努力地转变固有的思想认识,尽可能冷静地站在一个不偏不倚的点上去看待我所处的这个形色各异的环境。在和世界日益亲密的接触中似乎有点明白一个道理,真正的理解很难实现。理解的基础是共同的生活基础和经验,能够感受到对方要传达的信息。在不对等关系上和不同生活处境下谈真正的理解是很滑稽的。我们只能降低要求,企图通过我们的想象力去设身处地感受对方所表达的东西,尽可能地建立一种相对平等的关系。但换位思考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纪实—法兰华工:我们也是留德华】
在朋友的介绍下我在法兰克福先后认识了一些华工,他们有的是中餐厅的员工,有的是在德华人企业的员工,来自中国不同的省份,广东、福建、吉林、山东等。
拿到德国的签证并不容易。这些数量不容忽视的华工是如何拿到这张门票的呢?我心里面有各种猜测。
在法兰克福的一家中餐厅我找到了第一个答案。
她是一位中年妇女,刚来德国,只会说简单的英语问候语,你好,谢谢,再见。她每天的工作就是普通的餐厅服务员的活计,给客人上菜,收拾餐桌,打扫卫生。因为语言劣势,为客人点餐和结账这些工作内容她无法完成。餐厅有专门负责点餐和结账的服务生,他们基本都过了语言这一关。在德国餐厅一般情况下都会给服务生小费,运气好的话遇到出手阔绰的客人也能收到不少小费。
餐厅老板在中国招人她正好看见就想试试,后期一切出国手续都是老板办理,来到德国的吃住老板统一解决。在法兰克福租房子并不便宜,要承担这些员工的住宿要求,那么对于住宿条件肯定就不容乐观了。资本家是不会考虑员工的生活品质的。渐渐熟悉后知道她在国内有一个上高中的女儿,她也想让女儿来德国留学,但是对于目前的她来说实现这一点还是很难。有一次我问她想不想家,她脱口而出,“肯定想啊,但是赚钱最重要啊。”这句话轻飘飘地从她嘴里说出来,她说的时候都没有停下擦桌子的手。闲聊中她向我透露出想学习语言的想法,我自然乐意,可是后来因为各种原因,我们再也没有联系。在中餐厅不止有华人员工,还有来自欧洲不同国家,甚至东南亚国家的员工。华人在国外并不如我想象的团结一致,环境的改变并不会改变人们对于利益的争夺和由此引起的妒忌和互相攻击。
“每天晚上回去以后就很累了,一周也就周末和家里人视频。今年肯定不回家了,第一年想多赚钱。”
第二个答案在另一家中餐厅。他是厨师,在这里拿到的薪水乘以汇率和国内相同职业收入水平相比,高的惊人。一次无意的交谈中他不小心透露出自己来到德国的方式,尽管这种方式是法律的灰色地带,但是仍然有一部分华工以这样的方式获得了进入德国的门票。后来他因此牵扯到一些法律纠纷中,所幸问题解决,他也换了一个城市继续从事着厨师的工作。年轻人对新鲜感的追寻总要更强烈一些,通过自学他可以进行一些基本的对话,这也让他对于这个国家的陌生感降低了一些。但是,毕竟工作限制了他的交际圈身处异国他乡的孤独感给他平添了几分戾气,尤其在他作为主厨对厨房的帮工,那个东南亚男人的态度上可以一览无余。作为旁人,我们很难去评判。
如果有一天发展中国家的人们不再因为发达国家的高薪而想尽办法进入这个国家讨生活的时候,我想发展中这个名号才可以真正被摘掉。
第三个答案同样不令人惊奇。在一家华人企业,每日重复的简单机械劳动,长时间的体力消耗,这就是华工的工作写实,和国内很多从事相似工作性质的员工没有什么差别,当然薪水的差别是显然的。
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小个子,他穿着一件不合身的西装外套,像一个少年穿了爸爸的衣服一样不和谐。他有点秃头,总是没精打采的样子。有一次他小声问我一个产品的名称,我告诉他以后,他尴尬地笑着说,“我是一个文盲,啥也看不懂。”我只能微笑着说这没啥。虽然这是一句废话。
唯一一次和他交流的契机居然还是他创造的。得知我是甘肃人后,他问我,“你们甘肃是不是买媳妇很贵?”我当时明显有点懵了,“是,结婚的话男方家里压力比较大。”“那你们是不是很多光棍?”我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在广大的农村地区,男性单身率还是比较高的。
提及他来德国的经历,他坦言他不是德国签证,而是其他欧盟国家的签证辗转来到德国。知识水平不高,农村家庭,性格略内向,通过亲戚的帮助来到德国,关于他我只知道这些。他在法兰克福附近的地方租房子住,每天乘坐固定的线路上下班,朋友圈就是同事。不敢揣测他的内心,再平凡的一个人,他的心里面都有一个复杂的独特的世界。他的快乐和不快乐都是个人的感知。最起码对于他来说,相比于他之前的生活圈子他已经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世界,他来到这里的目的也很简单,就是赚钱。对于他来说,简单机械重复的劳动并没有那么可怕,付出劳动,得到薪资,这和任何工作性质的劳动者都一样。
德国目前的华人数量已经形成一个可观的数字。构成这些数字的有每年两拨数目可观的留学生群体,也有其他因为各种原因在德国工作、生活的人。简单地将留德华群体进行定性显然不能完整地囊括不同个体。
没有人应该必然地被社会忽视。
在这些华人身上我感受到了即使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他也有为自己争取美好生活的权利。这个权利是他天生就有的,只要他不放弃这个权利。最令人失望的事情是,他无法意识到自己享有这个权利。如果他意识不到这一点,和他再谈选择是毫无意义的。
我们已经有了数量和比例都相当大的中产阶级,我们也积极地巩固在世界上的话语权和扩大影响力,这一切以可见的速度实现着。但是我们也要清醒地认识到发展迅速和发达之间的距离。我们离摘去“发展中国家”标签的时刻也许不那么遥远了,但是这一段路程仍然横在那里。同时我们也不应该对于发达国家过度美化,即使在一个完美的社会里面也存在不令人满意的状况。
【写在后面】
感谢法兰克福的友人对完成这一系列走访的帮助。
2018年3月20日 美茵河畔 法兰克福
(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