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日记23:绿皮火车
2017年6月26日 星期一 北上列车 闷热
早晨起来,发现腿上有一系列的红包,抓挠时,瞥见一道黑色的闪电。为了能再次观察到那一闪,我在地板上铺了一层信纸,把自己脱光了,坐在上面,以肉身作饵,最终把它捉住。
活捉一只猫蚤,以洪荒之力把它掐扁。我住的楼房周围有很多野猫,很多,成群结队,有老有小。它们喜欢趴在楼梯扶手处,等着有爱心的人士和它们玩,喂它们零食。晚上,它们住在楼梯下面,发出像婴儿哭嚎一样的叫春声。计划生育部门不管它们生第几胎,环卫部门也没在城市里留出一块没被水泥覆盖的土地给猫盖屎。那些爱心人士并不愿意把他们所爱的小猫咪收养在家里,因为它们身上有太多的跳蚤。
我一向觉得我的身体很倒霉,有人生来是搞体育的料,有人生来是搞文艺的料,而我生来就是跳蚤和蚊子的饮料。一间屋里若有一个蚊子,就只叮我,不叮别人。猫蚤本来爱猫,看见我走近,就会抛弃猫,扑到我身上,尽管我总是见到猫就躲得远远地,可还是常常被猫蚤聊骚。再说了,我也无处可逃呀,要进屋不可能不走楼梯。
还好,这几天我可以暂时逃避一下,我终于买到了去加格达奇的火车票。
办事不托人是不行的。不过托人也没买到空调快车的票。高考刚刚结束,好像所有饱受煎熬的高考生和他们的父母们都想去凉爽的漠河看北极光,快车票早就订没了。铁路局临时加了一班慢车。
票价真便宜呀,卧铺才一百一十二元。慢车要从老火车站上车,就是我二十多年前我常走的那个老哈尔滨站,我正想要去看一看。
到了老火车站,只见到处都在施工,据说这里是65亿元哈尔滨火车站改造项目的一部分。地上满是砖头瓦块,没处下脚。施工挡板层峦叠嶂,临时通道设计得如迷宫一般,方向指示牌不够多,也不够清楚,赶车的人们背包落散,如没头苍蝇一般地乱窜,我也被裹挟在其中。
终于找到了进候车室的临时入口,还需要出示车票和证件才可以候车。最后总算进到了候车室的里面,一眼就看见天棚塌了一个洞。确实该尽快改造了。
天棚塌了,临时挂上了网子,以免掉下东西砸到人。广告牌都是老旧的,没有企业想在即将被拆掉的火车站里做广告吧。还好,没有看见烟酒的广告。
没找到可以灌开水的地方,也没有找到可以洗手的水笼头,就连冲厕所的水都没有!这不是还没拆呢吗,咋就先断水了?
直到发车前十五分钟才开始检票,四个检票口仅打开了一个,本来就没有排成形的队伍,瞬间挤成了一团。
一个提着漂亮旅行箱的男士非要从我身边挤过去,他一路推推搡搡,好像过五关斩六将般地挤到了前面。
我想,反正是对号入座,我又没有旅行箱,不需要抢行李架,就站在了最后面。
我几乎是最后一个经过检票口的,很好,他们没有要求出示身份证,其实所谓检票也就是扫一眼而已。以前上火车检票是在硬纸板的车票上打一个孔,不知为什么现在都不打孔了。
来到站台上,发现刚才抢先挤进来的那些人还等在车门前呢,包括那个提着漂亮旅行箱的男士。车门还没开,先来的和后到的都一起等,我可以从容地拍照。
站台还是几十年前的老站台,火车还是几十年前的绿皮火车。我不在乎坐绿皮火车。我大学第一次去哈尔滨,坐了十八个小时的绿皮火车,不,是站了十八个小时,就站在洗手池边上。(参见《北票-金岭寺》)。现在应该比三十年前好多了吧,我买的不是硬座,是卧铺呀,不仅不用站着,还可以躺着。
排队的时候,我问把门的列车员一个我最关心的问题:列车上是不是不许吸烟。列车员看都不看我一眼,说,“要抽烟赶紧地,车箱内禁止吸烟”。
验票上车后,我发现卧铺的床单没有换过,毯子也没有叠过,地上很脏,明显没打扫过。那为什么还迟迟不开门让乘客上车呢?
我买的是上铺,感觉空间很压抑,躺下后,被风扇吹得难受。想坐起来,头却撞到了棚顶。
摇头风扇:吹的是热风,伴着令人狂躁的噪音我想到车厢连接处去透透气,可是那里早已被吸烟者占领了,还有女吸烟者,穿着打扮得还很艳丽。吸烟者们很自觉,在连接处的大扶手上,夹了一只塑料水瓶,用来代替烟灰缸,瓶里面还灌了一点水,很讲究。在扶手的上侧,还能看出有曾经镶过“禁止吸烟”铭牌的痕迹,下侧还有镶过烟灰缸的痕迹。
临时烟灰瓶我到乘务室去找列车员告状,正撞见他在小小的乘务室里喷云吐雾。他说,行车十多个小时,总不能把人憋死吧,大家都互相迁就一下吧。至于我提议把那个塑料烟灰瓶扔掉,他说别介,那是他做的,防止烟民们到处弹烟灰,丢烟头,以便保持地面卫生。
烟民们不懂得什么叫做“保持地面卫生”当然,这次列车还是与我以前坐过的绿皮火车不完全一样。比如,在厕所门上,新增了一个小网兜。
厕所内贴心的设计,装手机的网兜。尽管这次列车一路上见站就停,每次都停十几分钟(据说是为了给快车让路)却没有小贩们围上来,站台上也没有售货亭,售货车之类。非常安静,这可比几十年前好多了。不过安静的站台上也无法叫人自由地呼吸,总是有几个烟民一边过瘾,一边蹓跶腿,令我躲闪不及。
列车上仅有一个售货小推车,售货大姐穿着铁路制服,边走边吆喝:““啤酒白酒饮料矿泉水啦,花生瓜子八宝粥啦,前面的把腿收一收啦”“,有时还特意走一趟推销一袋“新物种”叫做“蓝莓李果”(其实就是李子)。二三十年前,我在这种小车上买过《读者文摘》,也买过黄色小报和艳情杂志。现在,每个乘客都有手机看了,再也不需要花钱买印在纸上的东西看了。
盒饭车与小食品车,以及蓝莓李果最令我高兴的是,没有列车广播!以前的列车广播总是放一首歌曲叫做《一路顺风》,而且只要列车停一下再开动,就自动放一遍,坐一路车,听无数遍同一首歌,下车后还余音绕耳,三日不绝,令我几乎发疯。
列车员之歌(一路顺风)
朋友啊朋友/列车就要开动/我将和你一路同行/在这温暖的车厢里/装满了春风/装满了笑声/装满了笑声/无论你有什么烦恼有什么忧愁/在这里都会忘得干干净净/无论你是因公出差/还是度假旅行/你都会一切如意/一路顺风/朋友啊朋友/列车已经开动/我正和你一路同行/在这温暖的车厢里/装满了欢乐/装满了友情/装满了友情/无论你是来自农村还是来自城镇/在这里都 会变得亲如弟兄/无论你/你都会一切如意/一路顺风/来/我祝愿你一切如意/一路顺风
虽然没有列车广播了,却能听见小喇叭在重复播放古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下铺是一对年轻夫妇带着一个还不会翻身的娃娃。夫妇俩忙着看自己的手机,孩子仰面躺在铺位上,身上压着一只巨大的玩具熊。古诗就是从玩具熊的肚子里发出来的,还伴有节奏明快的音乐。突然,我听见小喇叭有了和声,“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只见一个小“萝莉”从我们的车厢穿过,她手里拿着一只玩具手机,里面传出与玩具熊一样声调的古诗,伴奏音乐也一样。我想可能是同一个厂家发明的小喇叭,装到了不同的产品里。现在的人多聪明啊,让孩子在玩玩具的同时背古诗。现在的父母多忙啊,哪有时间亲自给孩子念古诗啊。但愿孩子们能时时听,天天听,从小听到大,余音永绕耳畔。
今天外面特别热,阳光直射进来,车厢里如蒸笼一般。我出了很多汗,担心会脱水休克,便不停地喝水。
好在热水炉里总有开水,列车员还是很敬业的。
列车员打开锅炉房的锁头,热水随便灌。本来每个卧铺空间里都配有一只暖壶。现在的暖壶不是以前的那种塑料壳的了,而是全不锈钢的。不过,我有洁癖,我用我自己的小保温杯。
列车上的暖壶与我的小保温杯以及腰包保温杯与腰包,是我一路不离身的法宝。保温杯是哥哥送给我的,腰包是外甥女送给我的,里面装着护照,钱包,日记本,笔,纸,行程计划,没有任何一样丢得起,所以再热也不能离身。
但是,我的保温杯杯口太小,杯身上没有把手,在摇晃的列车上,要对准喷着一百度开水的大水龙头,烫手的危险性很大,所以我每次都不敢灌满,喝没了再回来灌,就当是蹓跶腿了。
我注意到,来打开水的人,大多是为了吃泡面。泡面的味道可真香,香得令我脑仁痛。
吃完了泡面后,汤却不扔,留在小桌上,熏人;吃痛快了,痰直接吐在地板上,恶心人。
小桌上下的东西都是某一位乘客的,他能吃能喝,令我羡慕嫉妒恨。我又去找列车员告状,列车员过来后,打开车窗,替那位把吃剩的东西一股脑儿扔到窗外。
窗玻璃上巨大的标语:“请勿向窗外扔东西”。下铺带孩子的小两口到站下车了,上来两个穿铁路制服的人。他们一坐下就把制服脱光了,裸露出上身,说快要热死了,还把毯子的外罩也脱光了,光着躺在美丽的图案上,他们说,他们是铁路局的,一看就知道毯子的外罩不是新换的,不仅是前面的乘客下车后没换过,而且是好几天都没换过了,太脏了。
裸体毛毯这叫我很尴尬,我自以为是个有洁癖的人,却还是没有这两位讲究,我赶忙从我的上铺上面溜下来,决定再也不碰车里的任何东西,我要一直站到终点。
闷热、噪音、味道,肮脏,都令我头痛,我觉得我怕是熬不到终点站了,即使到了加格达奇,离塔河还远着呢,离十八站更远着呢。
我为什么要去十八站?我还能回去了吗?––这是我当年问过无数次的问题。
大学毕业时,由于我是系学生会宣传部长,被认为很有文才,《林大学报》计划把我留校做编辑。分配名单定好了以后,几位将要去大兴安岭的黑龙江籍同学联名向党委反映,说我们系分配不公平。每年毕业季,总有几个系会因为大兴安岭的名额引起争执,上一年的毕业方案公布会上,某系就有一位认为不公平的学生突然从书包里抽出一把新买的菜刀,试图把政治辅导员砍死(后来被判以杀人未遂罪获刑十年,被砍的辅导员获得英雄称号并被提升)。为了顺利完成我们这一年的分配计划,我们系的领导便制造了一个更大的不公平,就是把我这个辽宁人派到大兴安岭最偏远的地区。因为我不可能去向党委告状,我也没有胆量抡菜刀。我是党员,学生会的宣传部长,一向积极要求进步,还亲手把自愿支边的决心书抄写在大红纸上,张贴在走廊里,尽管那根本不是我想写的,宣传工作是党的喉舌,不需要我费心去写。决心书下面的签字当然也是我自己签的,因为签字时,我已经知道我被留校的消息了,签字只是为了给其他同学做个榜样。领导单独找我谈话时,则说因为我是党员中学习成绩最好的,唯一“有希望”考研回来的,并承诺把我分到一个允许我考研的单位,那就是十八站造纸厂(参见《人生》),造纸厂的领导与系领导是亲戚。
到了十八站,我才知道,“有希望”考上,并不是有把握考上,考试题是全国统一的,只认分不认亲,而且考试无常;到了十八站,我才明白,承诺“允许考”是有条件的,只允许我考一次,考不上就要扎根;到了十八站,也才明白,根本没有复习的条件,我们是来建厂的,吃饭的地方都还没有,睡觉的地方也还没有,根本没有地方可以坐下看书,我怎么可能考回去呢?
绿皮火车终于在晚上九点半抵达加格达奇站。出了站台,见到好友们都等在出站口,尽管我今天在电话里一再说不要来接我,太晚了,待我从十八站回来后再见面。他们说,怎么可能不先给你接风呢?我说别接风了,我都快被热疯了,身上都湿透了,请帮我定个旅店吧,我没身份证。
他们领我到了火车站正对面的旅馆,先问用护照是否可以住宿,回答是不接待。一位好友报上了自己的名字和身份证号码,前台小姐马上就噼里啪啦地在电脑上给办了手续。都没要求他把身份证拿出来看一看。我很好奇,说我以后自己住店,是否可以随便报一组号码?大家说,那可不行,人家在电脑里一下就能调出信息来,带照片的,你休想蒙混过关。
我得寸进尺,说请你们再帮我买去塔河的火车票吧。
火车站的售票厅还在营业,去塔河的票还有座位,因为从加格达奇出发去漠河看北极光的人不多。年轻漂亮的女售票员聪明伶俐,接受了我的护照。
我问她还有没有回哈尔滨的票,要是有空调快车最好,绿皮火车也行。她说,这几天,看北极光的人开始往回走了,票都被从网上给订光了,让我明天早晨再来问问,也许有人在网上退票。
如果我回不了哈尔滨,所有的计划都会被打乱,我也就无法去北京转机了,也回不了新西兰了。不禁又怀念起我那位长得像吴亦凡的好哥们(参见《人生》),如果他还健在,肯定能帮我买到票。
吕文新
2017年10月整理于新西兰奥克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