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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暖-8:寒夏

2018-08-13  本文已影响26人  f7c863433ce0

八、寒夏

1957到了,这似乎是个不吉祥的年头。

3月,弟弟来到人间,这是我家的一件喜事,父母都高兴万分,我的“幸福指数”却有下降的苗头,除了帮母亲照料弟弟,还要分担一点家务,比如给弟弟泡奶粉之类的,这对只倒过尿盆挖过野菜的我来说,绝对都是高难度的技术活儿,干的越多,犯错就越多,犯错多,被母亲唠叨的机会就多。母亲脾气似乎开始变坏,我也开始变得不乖。

不吉祥的气氛像天上的黑雾,越聚越浓,夏天到了,我们的大家庭却笼罩着霜降般的寒冷。

首先是父亲和爱吹牛的王管教、说话结巴的郑政工、手指头短会吹口琴的沈大夫、伶牙俐齿又漂亮的赵护士,都开始频繁的开夜会,晚饭后串门吹牛聊大天的固定节目被取消了,往日的快乐和温馨慢慢消失,每个人的心头都像被浇了一瓢冷水。

示意图来自网络

然后就听到他们散会归家时的长吁短叹声,王管教除了叹气喝酒,还时不时地吼上几嗓子京戏,那京戏我听犯人唱过,王管教却唱得南腔北调呜呜咽咽的,一句也听不懂。

后来的会越开越长,有时要开到深更半夜,好像大人们都出了什么事,饭做得越来越简单,吃饭时也不再互相送菜,碰了面打个哈哈应付一下就静悄悄回到自己屋里,弄得孩子们一到吃饭时,也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日子过得越来越没趣。

一天半夜我已睡熟,被父亲回家的开门声惊醒,然后就听到父母断断续续的对话。

母亲:“怎么又这么晚?”

父亲:“唉,老王出事了,出大事了。”

母亲:“挺好个人,能出啥事?”

父亲:“他的嘴太不老实了。”

母亲:“他讲的战斗故事都是编瞎话?”

父亲:“前些天开会,他给上头提意见,还说什么卸磨杀驴之类的浑话。”

母亲:“提个意见也不行?”

父亲:“就老王那张破嘴,像开机关枪似的,突突突地开了好几个晚上,赵护士不让他说,他就是停不住。”

母亲:“说卸磨杀驴也不行?”

父亲:“他是讽刺上头呢。”

母亲:“卸磨杀驴能讽刺个啥啊,谁家驴老了不杀?”

父亲:“唉,老王还是太实在了,上头让你提意见你就提?上头你能惹得起?”

母亲:“上头是谁啊?”

父亲:“上头就是上头,不是谁。”

母亲:“老王还提什么意见了?”

父亲:“算了,别重复了,重复多了就变成我说的了,你又听不懂。”

母亲不说话了,她的确不太懂,我就更不懂了,什么上头下头的,什么杀驴杀马的。

沉默了一会,父亲轻轻叹了口气,说:“告诉孩子,以后长大了要多干活,少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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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在被窝里偷听的这些话,我似懂非懂,父亲说的“以后”,对我来说很遥远也很朦胧,长大以后,多说话少说话的,我能自己说了算?

忽然传来王管教家里的吵闹声,深更半夜的,这可是我们温暖大家庭破天荒的第一次。

奇怪的是,没人去劝,大家似乎都睡着了,我却听得很清晰。

声音清脆又有点嘶哑的,是王管教的媳妇赵护士,只听她说:“人家都不提意见,就你逞能,一瓶尿水子(酒)也堵不住你那张破嘴,逼逼逼、叭叭叭地提个没完,你说你傻啦吧唧的,装什么大尾巴狼啊?”

听不见王管教的声音,不知他的大嗓门哪儿去了。

又听赵护士说:“上头让你提意见你就提,别人都不敢,就你敢,你说你算哪根葱啊?”

还是听不见王管教的声音。

赵护士又骂道:“有的人平常装的像个好人,关键时刻就他妈逼的翻脸”。

看样子,赵护士好像不骂到天亮不算完,我索性也不装睡了,爬了起来,父母赶紧示意我躺下睡觉,我只好再次装睡。

母亲有点疑惑地问父亲:“这回是骂谁?不是骂你吧?”

父亲说:“别瞎猜,她是骂老郑呢,唉,老郑也真是的,批判老王一点也不留情面。”

母亲却说:“要我看,都是你们开会开出来的,没事老点灯熬油地瞎开什么会啊”。

赵护士的吼声又响起来:“你说话啊,往后怎么办?这熊日子还过不过了?”

还是听不见王管教的声音,不知道他是不敢说话,还是声音太小听不见。我很想听听小狗子的声音,却一点也听不到。

母亲对父亲说:“你去劝劝吧。”

父亲却说:“这种事怎么劝啊,又不是因为家长里短的事吵架,是因为搞运动,等她骂累了就好了。”

渐渐的,赵护士的声音没了,看来她真是骂累了。

父亲说:“没事了,睡吧。”

突然,传来乒乒乓乓一阵乱响,好像有人在砸东西,我猜,一定是赵护士。

这下母亲挺不住了,披上衣服出了门,我赶紧爬起来,随父亲走出去,发现沈大夫也出来了,唯独见不到郑政工一家人。

只见赵护士披头散发的,她已经打开了大门,外面黑乎乎的,像个深不可测的大黑洞,什么也看不见,她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一只手拽着小狗子,一只胳膊挎着个花包袱,王管教穿着个大裤衩,扯着赵护士的衣襟,也不说话,只是把她往屋里拽,小狗子哭哭啼啼地不知该往外面走还是该回屋里。

沈大夫劝慰着:“一日夫妻百日恩嘛,有啥大不了的天亮再慢慢说,你看这外面黑咕隆咚的,你往哪儿去啊?”

母亲也赶忙劝说:“你不怕狼把你叼走,小狗子也怕啊,你就舍得孩子?”

父亲:“老王就是多喝了几口,多说了几句,没啥大事。”

赵护士这才哽咽着说:“没啥大事?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我懂,大事在后头呢。”

父亲又说:“有事也得俩人一起顶着,你们一走,剩下老王孤孤单单一个人,你就真不心疼?”

这话似乎打动了赵护士,他看了看小狗子,默默跟着王管教回了屋,突然她一转身,从地上捡起半块砖头,摔在了郑政工家的锅台上,“咚”的一声,大铁锅发出一声闷响,那砖头滚落到地下又撞在郑政工家的木门上,发出咣当一声响,郑政工屋里静悄悄地没一点反应,好像睡得很死。

沈大夫揉着惺忪的睡眼,对我们摆了摆手说:“回去睡吧,明天还得上班呢。”

回屋后,父母都不再说话,不知他们是不是真睡了,我倒是真睡不着了,刚才小狗子哭哭啼啼的样子很可怜,他家要是真出了大事,我以后跟谁玩啊?

我们这房子本来不大,四户人家都离的很近,房子的间隔墙也很薄,谁家说话声音大点,别人就能听见,可我不懂,刚才那么吵闹折腾,大丫为什么不出来呢,她平时不是和小狗子玩的挺好么?她爸她妈也真不够意思,真能睡那么死?我有点不信,可又不明白他们是为什么,只是感觉那一夜很长很长,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尝到睡不着觉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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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王管教家没人做饭,母亲给了小狗子一个馒头。

男人们照常去上班,赵护士也梳洗一番,利利索索去上班了,眼睛却肿得像两个灯笼。母亲和郑政工的媳妇照常忙家务,但她俩好像事先商量好的,都不说话,各干各的,大丫干脆躲在屋里不出来,小狗子到我家来了一次,却不说话,默默地呆了一会儿,就蔫头蔫脑地回了自己家。

午饭做的也很无趣,王管教家没人做饭,其余几家也没互相送菜,小狗子想到我们家来吃饭,被赵护士大声吼了回去。

虽然是盛夏,却感觉整个房子都冷嗖嗖的。

我家午饭吃得也很闷。

父亲慢吞吞地对母亲说:“老王正式定成右派了,昨晚赵护士就知道了,不然她不会那么发疯。”

母亲有几分懵懂地说:“我说的呢,右派是啥意思啊?”

父亲淡淡地说:“就是犯错误了。”

母亲:“不就是给上头提点意见么,总不会变成犯人吧?”

父亲沉吟片刻,一脸乌云地说:“还真说不好。”

母亲说:“他当了犯人要是归你管,你可对人家好点,以前处的像一家人似的,咱不能翻脸不认人。”

父亲摆了摆手说:“不容易,哪有那么巧的事。”

母亲不禁叹息:“唉,人要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

父亲忽然看着我,一脸严肃地说:“记住,以后在外面少说话,看看你王叔,都是舌头惹的祸。”

父亲总是这样提醒我,提醒得简单又重复,我总是很懵懂,不说话怎么和别的孩子玩啊?但看父亲那严肃的表情,也就不敢说什么了,只能胡乱点头。

爱哭爱闹的弟弟,这天的表现也是怪怪的,居然没哭也没闹。

晚上,赵护士和儿子都没回家,也不知她们去了哪里。又过了几天,王管教也不知去向,再过几天,沈大夫也搬走了,父亲一直沉默着,我也不敢问。温暖大家庭就此解散,解散得神神秘秘稀奇古怪的,往日的欢乐算是一阵风没了。

我不懂右派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懵懂中能感觉到,说话太多的人就会当右派,当右派就没好果子吃,就会倒大霉,想过好日子,就别多说话,问题是,不说话真的很难做到啊。

再也看不到王管教表演快板书了,也听不到他吹牛了,我也没见到小狗子是怎么离开家的,我猜想他一定是一边走一边哭哭啼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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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难忘的是沈大夫,他离开时提着个很旧的皮箱子,他曾说过,那皮箱子是爷爷传给父亲,父亲又传给他的。皮箱子里装着他的全部家当,他一步一回头地走出屋外,我默默注视着他。父亲一大早就去上班了,母亲和我站在一起目送他远去。一想到再也听不见他吹口琴了,我眼睛就有点湿,没想到,沈大夫走得快没了身影却又转了回来,看我和母亲还站在原地,他就从衣袋里掏出个小包包,我知道,那是他的宝贝口琴。沈大夫摸了摸我的头,把口琴塞进我上衣兜里,说:“给你了,慢慢学。”

父母一向不允许我要别人的东西,这次母亲却没阻拦,我也就默默接受了。

我是天生的音盲,没学会口琴,还把沈大夫的口琴弄没了,但我一直难忘他离开的情景。长大后,我曾和父亲探讨过沈大夫,他是个大学生,属于当年反右时的高危人群,为什么没文化的王管教中了招,沈大夫却安然无恙呢。

父亲说,沈大夫是个怪人,他的内心别人很难了解,他好像只关心两件事,一件是他的病人,另一件是甩了他的那个女人,政治上的事他从来都漠不关心。

我想到沈大夫送我的口琴,口琴寄托着沈大夫对那个女人的全部思念,只有口琴才能抒发他内心深藏的痛苦,可他却当作礼物送给了我,而我不过是个小屁孩儿。此刻我才明白了沈大夫,一定是反右运动给了他巨大的震撼,虽然他没出事,却因别人的落难而看透了人生,不但看透了政治,连带着也看透了那个女人,他把口琴送人,是他告别过去重新做人的一种宣示。

我和父亲又谈到郑政工,父亲说,老郑人也不坏,可他是搞政工的,本来就有点升官的念头,运动一来,他就有了表现的机会。

我又想到赵支书,他可是二分场的最高领导,反右时他会怎么样呢。父亲沉吟一会儿就说,他不过是个最基层的小领导,反右那么大的运动,一个小支书能怎么样,他没借机会整对自己有意见的人,应该是个好领导,说完,父亲叹息一声:“都是凡人啊。”

是啊,都是凡人,都有七情六欲,都有个小小的梦想,也都想安全自保,可惜啊。

我也常想知道父亲在反右时是个什么表现,我曾拐着弯问过父亲,他或者没听明白我的弯弯绕,或者故意不说。就我对父亲的了解,反右开会时他一定是躲在墙角,既不给上头提意见,也不批判放大炮的王管教,不出头,随大流,多干活,少说话,似乎是父亲的座右铭,在政治运动天天搞的年代,父亲还是有点做人的智慧,这种智慧既不高尚也不猥琐,是不得已而为之。

温暖大家庭破裂后,我们换了新家,结束了一屋四户的“群居”生活,住进了一栋六户,一户一间的新房子,依然是茅草土坯房。

反右过去了,一切又归于平静,太阳照样东边出西边落,人们见面又开始友好地打招呼,没受伤害也没互相撕过的人,渐渐的又开始聚在一起吹吹小牛,只不过谨慎多了,一谨慎,吹的就没过去有意思,我也失去了听他们吹牛的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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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王管教和赵护士还是离婚了,王管教没当成犯人,回乡下种地去了,小狗子跟了赵护士,赵护士好像又嫁了个男人,那男人是个老蔫儿,不爱说话,不会吹牛,当然也不会表演快板书。

童年懵懂的我,心中一直有个谜团,大人们这是搞什么鬼呢?大家都好好的过日子,像以前那么快乐温暖,难道不好么?非要弄得吵吵闹闹鸡飞狗跳的,大家都难受才好玩么?

我觉得,大人们就是喜欢没事找事。

父亲依然早出晚归做他的管教,严格执行着他给自己定下的规矩,多干活,少说话,这让他在农场当了多年的先进分子。

我虽年幼,和谐大家庭破碎的经历却在我内心深处投下一条长长的阴影,但它对我的影响和对父亲的影响不同,对父亲的影响是直接的、简单的、肤浅的,那就是“闭嘴”,对我的影响就复杂得多,但时至今日,我也实在是说不出个一二三,只是觉得,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关系,就如人体本身,当和谐被撕裂,温暖被冷藏,一开始是很痛的,慢慢就会麻木,人们善良的天性会把伤口慢慢修复,只留下疤痕却没了痛感,如果一次次的再去人为的撕裂,人体的修复功能就会彻底丧失,到那时再去追求温暖和谐,就像把一个伤残老人恢复成健壮青年一样,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让人人都伤筋动骨的事,真的不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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