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父亲的东北旧事
我和弟弟出生在一个靠近小兴安岭的东北小镇上,听长辈说,我妈肚子7个月的时候,就装不下我们俩了。生产那天,父亲拉来一个地排车子,踏着一路的风雪把母亲拉到医院,我和弟弟很快相继出生了。
但是由于不足月,我们每个人体重仅仅有两公斤。医生嘱咐爸妈要好好养,不然可能活不了。由于室温太低,虽然那个年代还没有保温箱,父亲去灌很多热水瓶用毛巾包好放在我们身体的四周来保暖,并没日没夜的守在我们这两个小人儿的旁边。
我出生时就会哇哇大哭,头发又黑又茂密。但弟弟生下来浑身青紫,头上没有一根毛发,头骨上的骨缝也清晰可见。他们都说是因为母亲肚子里的营养都被我吸收了,所以弟弟才没有发育好。父亲却玩笑的说是上辈子弟弟淘气做了坏事,那身上的青紫不知道被谁打的呢。
我家生了龙凤胎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大街小巷。每次遇到路人,他们都对我们姐弟俩赞叹的看个不停。邻居路上遇到父亲带着我们,都羡慕的夸父亲有福气,他每次都不好意思的开玩笑“啥福气,谁累谁知道……”。
父亲每次喝点酒后,经常借着酒劲说老天爷赏给他一儿一女,他很知足。这时已经懂事的我们会欢快地跳起来一前一后圈住他的脖子,直到把他拥倒才善罢甘休。有的时候,他会趁机让我们给他拔掉他黑发里藏着的几丝白发。
为了生计,母亲很早就外出打工。留下父亲在家照顾我俩。那几年赶上了东北老工业基地的下岗潮,父亲也成为了下岗工人中的一员。下岗后,他一边给电厂烧锅炉,一边带着我俩风里来雨里去,我和弟弟总是在他那辆黑色三八大杠自行车上坐着。
父亲总让我坐在车前的大杠上,让弟弟坐后面的车坐。他说姑娘坐在前面安全,并用两个胳膊把我圈起来。但这大杠坐久了,我的屁股蛋都硌得要裂开了。
父亲照顾我们有时也会没有那么心细。夏天,我和弟弟经常穿着父亲锅炉房里刚洗过的袜子。袜子穿到脚上冰凉凉的,风一吹,好似脚上涂上了薄荷油。所以我每次都和他抗议,但他总说“夏天风一吹,脚上袜子就干了。”好说歹说终于让我穿上了,他赶紧载着我俩回家做饭去。
父亲在厨房里叮叮咣咣忙乎的时候,我和弟弟在客厅经常打的不可开交。等到我们其中一个放声大哭时,他拿着铲子从厨房跑出来,脸急的有些发红,一边听着我们各自诉说对方的不对,一边给我们当评理员。实在评不明白,他就拿出最终解决办法—罚站,我和弟弟两个墙角各站一个,直到他把菜端上桌来,并笑着说“行了,都过来吃饭吧”,罚站才算结束。
这时的弟弟眉开眼笑的一溜烟跑到桌子前大快朵颐起来,但我总是因为气不过而耍脾气拒绝吃饭,觉得自己理亏,不应该和弟弟一并被罚。父亲只好又笑呵呵的过来安慰,一边用他那又大又厚的手掌摸着我的脑袋,一边说“都是爸不好,爸的错,走,吃饭去!”我这才不情不愿地一边摸干眼泪一边走到桌子前拿起筷子来。
父亲刚坐稳开了一瓶啤酒。没喝几口的功夫,盘子里的肉就已经快被我和弟弟抢光吃尽了。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就仰头笑着打趣到:“你俩不给老爸留点,这两个小崽儿”。接着又端起一杯凉啤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他每次喝完酒,脸上都变得紫红发烫,那红色一直渲染到脖子,眼睛里面布满有点吓人的血丝。他这时总喜欢装喝醉来耍酒疯吓唬我们。他走路时装作踉踉跄跄的,然后过来捉我们。我们也不知道他是真醉了还是装醉,边咯咯的笑着边害怕的四处逃窜。有几次,我还被他这醉酒的姿态吓得大哭起来,父亲立马不演了,笑着解释说刚逗我们玩呢!
母亲出去打工后,弟弟总是哭着找母亲,每当这时,父亲都带着我们去家附近的百货商店买来成瓶的椰子汁和火腿。回去的路上弟弟怀里抱着两瓶椰汁一蹦一跳,早就忘记想母亲这回事了。因为我从小跟着奶奶长大,所以对母亲的想念不如一直待在母亲身边的弟弟。
每年过年时,母亲从外地回到家乡,父亲初一晚上总是要带着全家人去街上照一些全家福相片,来纪念我们每年的成长。我和弟弟穿着母亲给我们买的新衣服,站到五彩绚烂的冰灯下面,愉快的摆着各种照相姿势。那是属于我们儿时独有的快乐回忆。
父母分开后,我们家这过年照相的习俗戛然而止。弟弟也跟着母亲去了外地上学。以后每次过年,只有我陪在父亲身边,他再也没有提起过照相的事情。再往后的日子,我和父亲也很少再照相了。
很多个晚上我从爷爷奶奶家跑回自己家睡觉,看见屋里熄着灯,父亲一个人侧躺在炕上,脑袋枕着蜷起的胳膊,屋里一片漆黑寂静。我虽然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我知道他并没有睡着。
后来,我因为上学被母亲接到了身边。记得和父亲分别时,我看着车窗外那个熟悉的影子,已经不再如儿时那么高大。我把脸埋在袖子里,眼泪一个劲儿的向外涌出。
我与家乡的缘分就此散掉,却带不走那里的一片雪花。
以后的很多年里,我经常在梦中回到从前的家,小屋里灯火通明,桌上放着可口的饭菜。父亲的脸上又绽放出和从前一样的笑容,变的是那鬓角上不再乌黑的白发,我和弟弟再也拔不完的白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