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衣(六)

2020-06-10  本文已影响0人  若木

(2018年)

十二月的六本木和往年一样,主干道上的行人还没有两旁的树多,但只要你往巷子里望去,咖啡店和奶茶店里依然人头攒动。无论是正在看书聊天的人,还是正在发呆的人,脸上都挂着被冬日的暖阳和热饮烘焙出来的满足。偶尔还能看到情侣“咻”地抱在一起取暖,然后又快速地分开,时机巧妙到完全没被任何人发现——我怀疑他们可能排练过。

“你看他们你侬我侬的样子,啧啧啧,恋爱的酸臭味。”室毅一边模仿中年大叔的口吻说着,一边挥手驱赶酸臭。

“你一个有对象的人就别瞎吐槽了。”说着我也模仿大叔重复了一遍他的台词。

“还是你感情真挚,口气比恋爱那股子味道还酸,看来是真的嫉妒。”

我苦笑一声,继续开始往美术馆走去。

“咖啡店真是个越呆越傻的地方。”室毅一边望着光秃秃的树杈一边调侃道,“你看那些眼神呆滞的小年轻,一点活力都没有。他们若是坐着聊聊天还好,若是单纯为了放空,大可以去空间大点的地方。”

“不是任何场所都需要按实用主义的标准去判断的,本来很多人就是去那里换换心情的,也没有什么目的。”

“在这种封闭的环境里,可以交换的也就只有二氧化碳而已。”

就这么聊着,我们终于到了目的地——一个用废旧金属和泡沫塑料垒成的装置艺术展。看介绍说作者深得杜尚早期作品的精髓,依靠一些光影的效果赋予生活中的各种物体在不同空间下的运动感。可我作为外行,既不了解杜尚,也不熟悉装置艺术,倒是看出了一些作品中笨拙又脆弱的风格——我觉得若是说明文上多写一点“保护脆弱的地球”之类的话,说不定更切和主题。

并没有太大兴趣的我一边泛泛的读着作品说明一边看着,室毅倒是装模作样做了点笔记,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我回去后得和静何聊聊观后感。”他特别认真地说。

看了大约四十分钟,我们什么纪念品都没买便走出了美术馆。此时馆外已是黄昏,远处地平线上溢出的光和空气的湿度,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堆用来告别和作终结的语句。

我们拐去“大路”酒吧准备喝点酒,每人先点了杯琴汤尼,要了份奶酪,便开始瘫坐着喝了起来。

“今天没看出什么名堂来,看他的作品,既不激情澎湃,也不冷艳逼人,总之是没有共鸣。”我看着盘子里的一片奶酪开始融化,突然意识到这里的暖气开太大了。

“所谓艺术,本来就是一种主观感受而已。我倒觉得虽然有刻意模仿大师的痕迹,但在布置上又有那种强迫症式的工整,看着很舒服。”室毅说到这里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我还是觉得他是一位被过度包装的艺术家,现在媒体的影响力已经大到能靠宣传和炒作去填补才华了,反正背后总有拍卖行和买手等等资本利益的驱动,其实炒谁都是一样的,作品只是一个符号而已。”

“但是不管如何艺术的大半张脸还是永远向着市场的,既然他的作品被选中了,那市场对它一定是认可的。”

对于观赏艺术作品这件事上,我们达成过共识:走马观花地欣赏当然对不起自己付出的时间和金钱,但如果涉入得太深,那些专业名词和概念反而会束缚自己对作品最原始的感受。

用室毅的话来说,那些能对着一幅画侃侃而谈长篇大论的人,他大抵是看不起的,即使是那些资深评论家。欣赏如果光凭嘴说,那只会越来越形式和空洞化,最好是能通过触摸、聆听甚至模仿去获得更丰富的感性认识,而这部分认识往往很难用语言表达,所以偷偷藏在心里便好。

第二杯酒一上桌,仅剩的一片奶酪已经化成了汤,爵士乐也从某处响起,向酒客们昭告着夜晚的到来。我们开始聊工作方面的事情。话题无非就是有关新来的和刚离职的同事,以及工作上遇到的各种奇葩事——我们只是想发发牢骚而已。之前他有表露出对工作的厌恶,但从喝酒的姿态来看,多半还是能忍下去,况且最近他也搬到六本木了,暂时还是会乖乖工作吧。

今天原本说好等这几杯酒下肚,他就带我去参观他的新家,但是从第三杯酒开始,室毅说话的语调开始有点飘忽。

他突然问我:“你知道夏威夷其实不是一个岛,是好几个岛么?”

我并没有接他的话,只回了他一个“那又如何”的表情。

“大半年前,母亲跟那个白人去了夏威夷,从那之后一直没回日本。”

我收起表情,听他继续讲下去。

“也就是从那以后,她几乎每隔一两个月就会给我寄一张明信片,写的大多都是她过的很好,那边阳光明媚空气新鲜,海的气味跟热海有点不一样这种话,然后我每次翻到背面,就能看到一个岛的名字。”

“全都是夏威夷群岛的名字?”

“是的,而且每张都不一样,什么茂伊岛啦,欧胡岛啦,考艾岛啦。要不是因为那些明信片,我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去记住这些岛的。”

“那你母亲有留联系方式给你吗?”

“没有,我想可能是因为她的居所还不稳定吧。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哪天我打开邮箱发现,她写的明信片居然是从冲绳或是马毛岛寄来的话,我一定会高兴坏的……这么说吧,即使是从济州岛寄来的,我也会很高兴的。”

我没有再说话,而他开始背那些岛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到第三遍的时候,他终于闭上眼倒了下去。

我试图努力摇醒他,可他的身体已经像烂泥一样软塌塌了。我犹豫着要不要翻他手机找找他家的地址,想了想还是放弃了。

我走出酒吧,拨通了静何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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