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写到老的故事

灭 01(已修改)

2019-08-23  本文已影响623人  寻虎

                              灭

                                                         1

小镇就在前面一百米处,两栋老式仓库模样的房子夹着一条破碎的柏油路。从远处传来一声短促的犬吠,一条白色塑料袋翻滚着穿过马路,跌进排水沟里,凌晨的街道凄清寂静。我手心出汗,托着枪管的左手又冷又僵,露水透过身下的衣服和汗水混在一起,向我肚皮一阵阵冒凉气。我扭头向后看,班长正用一只手臂撑着上半身,举着望远镜观察。

从杨树的缝隙中,可以看见右边仓库山墙上的小窗黑洞洞地,像一口榴弹炮的炮管。我小声问:班长,怎么办?班长放下望远镜说:小六,你去看看。小六歘地起身,提着步枪猫着腰穿过马路,蹲在一棵老杨树背后观察。几秒种后,他下了路堤,沿着收割后的稻田地疾速小跑,趴在对面田埂的土坡上,土坡一直延伸到仓库山墙。他趴在那里很久没动弹,我缩回左手,将枪搁在草地上,插进胸口的棉服里,那里还有一点儿暖和气。肚子开始叫了,声音很大,吓得我蜷缩成一团侧躺下来。过了一会儿,我抬起眼看小六,他不见了,应该已经冲到仓库墙根。

机枪手老茂在班长身后,脸朝下,应该是睡着了,一动不动。

我们四人负责拔掉这里的一个阻击手,可情报很模糊:镇上某处房子高处,有一狙击手,已伤我二十四人,吉普车已经上路,送你们过去,天亮之前必须消灭。

一个月前,刚上战场的时候,我们班共十五人,五峰山一仗打下来只剩下七人。也不知道哪个混蛋误报战况,说我们班除一人失踪,其余十四人全部阵亡。战前我就知道,拿下五峰山,我们班要立刻探查41号阵地的炮火情况,突然又来了这道模糊命令,不是说我们都阵亡了吗,还来什么命令?!有时候指挥系统简直扯淡。时间太紧了,班长想请上级安排其他班来执行,可是步话机坏了,真是屋漏偏遇连阴雨。时间紧迫,班长决定让副班长带着两人继续侦查41号阵地,他自己带着我们仨来到舒心镇。还真来了一辆吉普车,传令兵一问三不知,只说他的任务是送我们到舒心镇。我们请他带信给团指挥部,用炮火灭了那个小镇,免得我们四人去送死,可传令兵像个木偶竟然说,他只管传令,不管带口信。天下还有这种荒唐的事情。我们又问传令兵,既然说镇上某处有狙击手,为什么不表明可能的位置。传令兵回了一句:侦查员牺牲了。侦查员既然牺牲了,又是怎么将消息传出来的呢?传令兵摇摇头,说这不是他管的事情。岂有此理。他将我们四人放在镇西头的小山坡脚,立即开走了。我们让他再送我们一里路,可他说他必须立刻返回,只能送到这里。太荒唐了。我们四人只得下车,急速步行,靠近舒心镇时,曙光毛茸茸的光晕开始探出地平线。这一趟凶多吉少。

四人挑战一个身经百战的狙击手,而且不知道他的大体方位,简直是自杀。我在笔记本上写了一小段:爸爸、妈妈,如果我死了你们不要伤心,好歹还有一个哥哥。我们班最近死了八人,其中六个是独生子,相比较,他们的父母更不幸。不幸的人看更不幸的人,会好受一点。儿,亲笔。

前方传来一声唿哨,班长一跃起身:“安全,走。”我们仨顺着小六走的路线跑到仓库门前,门大开着,小六坐在一条宽长凳上抽烟,身边是两堆木料,朦胧的晨光映进室内,可以看到各种竹编的笸箩、围挡之类的东西靠墙而立,看来是一家粮仓。马路对面的仓库矮一点也短一点,双扇木门上方用红色油漆写着“杀猪场”三个字。班长掏出地图凑近窗户看了看,又收起来叠进屁股后的兜里,他的手表闪了一下。

                         2

仓库转角是一根电线杆,很多粗糙干硬的猪屎散布在电线杆四周。难道猪拉屎也像狗撒尿那样,非要对着电线杆?我看了小六一眼,他胡子拉碴,嚼着一根稻草,口齿不清地说:“猪一到屠宰场,就会吓得拉屎屙尿。你不懂。”班长手里拿着钢盔,向镇子岔街看去,示意我们别出声。

这个镇子很小,丁字形分布着几十户人家。东西方向有十来间大房子,除了供销社和国营商店,就是米坊、锯木场之类的加工点。大部分居民住在岔街,狗头石铺成的小路弯弯曲曲,越往前越窄,尽头一片薄雾,犬吠声再次从那里传来。小路上到处可见丢弃的日用品,经过日晒雨淋,看不出具体是什么。我们顺着墙根往前走,我在前头,身后跟着小六,瘦高个的老茂耷拉着脑袋抱着机枪,似乎还没完全睡醒。

我们躲在一处半砖半土的矮房子和大瓦房交接处,雾气更浓了,近处的几户人家门窗紧锁,远处的房屋只看到一点影子,一棵老槐树脱皮的下半部分还能看得见,树梢淹没在浓雾中。我看了班长一眼,他的眼睛很迷茫,再往前我们没有遮挡,说不准从哪个地方会射来一枪。

我说:“光躲在铁匠铺不行,我去探探吧。”班长点点头,小六咕哝了一句:“什么铁匠铺啊?”

我贴着一户三间房的土墙往前走,低头躲过了一扇外开的窗户。前面就是老槐树,我四下望了望,什么也看不见。既然我看不见,狙击手也看不见我。我跑向老槐树,又四下张望,班长他们在雾气中的某个地方。我看看天,应该天要亮了,可是昏沉沉的流雾在头顶飘来飘去,我听到一声麻雀的叫声,说不定是喜鹊。我的靴子汗湿了,脚尖发麻。昨天夜里我们赶到县城,已是深夜,我们七人在郊区一个废弃的西瓜棚睡了两个小时,吉普车来了,副班长他们仨还在熟睡,我们四个上了破烂的吉普车。一上车我就睡着了,连日征战,我疲惫不堪,好不容易睡一个安稳觉,却被迫提前两小时再次赶路。朦胧中我以为自己在一匹马上,马蹄声哒哒,我穿行在黑暗的森林里,月亮像一口井深陷在夜空。马嘶鸣一声定住了,我从马背上滑下来,落在柔软的草地上。我睁眼一看,已经到了舒心镇郊外的小山脚下,班长、小六和老茂齐刷刷站在我面前耷拉着脑袋。我们四人都很疲惫,可是大部队天一亮就要赶到镇子,必须走这条小街再过河,侧面迂回到41号阵地。那时候副班长已经将炮火分布情况告知了团部,八点十分是总攻时间。

越是寂静越是暗藏杀机,我的直觉告诉我,再往前走不多远,一颗滚烫的子弹很可能会打我一个透心凉。上个月我们班的榴弹手就是被山上的狙击手打穿头盔,哼都没哼就死了。他比我大一岁,谈了女朋友,还很漂亮。我是个单身汉,死了拉倒。想到这里,我见浓雾中有一黑乎乎的东西,或许是一口大缸吧,我立刻冲了过去。果然是一个酱缸,有半人高,一股鲜甜的黄豆酱味窜进我的鼻孔。我半蹲着靠在大缸上,身后伸手够缸沿,抠下一小块蚕豆酱,里面还有半粒黄豆,我放到嘴里尝了尝,真的很好吃。顿时肚子又开始叫了,是那种空荡荡的回声,说明肚子里完全没了食物。我的脖子有一根筋在不停地跳,用手按住,仍然止不住。心脏又开始突突跳开了,我大口喘气,紧张地往浓雾深处看。我为什么紧张呢?

我从腰间摸出一盒弹夹,推出一颗子弹,用围巾包着,往雾气里一丢,好像砸在一块瓦片上,砰,沉闷的响声。斜对面火光一闪,一颗子弹打进土里,噗地一声闷响。

我看清那排大瓦屋,一共五间,我甚至看见砖木结构的房子露出两根粗大的木柱,那是支撑走廊的,柱子上贴着对联。敌人没有打中围巾,说明看不清楚。我只要静悄悄地绕到房子侧面,再跑到西南角,就进入了敌人的盲区。

我顺着大瓦屋对面的矮房子踮着脚尖向前走,整个身子暴露在狙击手的面前。浓雾像是被大风席卷的积雪,我能感觉到雾里的沙粒,眼前,嘴里,鼻孔里,全是。敌人看不见我,我像穿着隐身衣大摇大摆移到南边,真是天助我也。

这个狙击手选的位置真是好,他可能在屋顶,也可能驾着梯子站在高墙上部的气窗后面,从这个气窗,他可以看见西和南两个方向,也可以看见我们来的方向的一部分;东面,从地图上看,是一片平坦的稻田地,走那里无异于成为敌军炮兵的活靶子。狙击手可以等我们走过去,在我们背后开枪,也可以在我们到酱油缸的位置(这里是一个急弯,视线受阻),挨个狙击,而我们不能判断子弹来自哪个方向,因为气窗是侧对着我们,几乎看不见,他却可以从容地居高临下看见我们,看得清清楚楚,给我们一个个“点名”。

狗又叫了,生音低沉苍老,它在屋顶。娘的,好聪明,竟然想出这个办法。有一次,是梅雨季节,家里的屋顶四处漏雨,母亲叫了捡瓦师傅。我那时候养了一条小花狗,哥哥撺掇我将小狗抱到屋顶,我不敢,他笑话我,然后顺着捡瓦师傅的木梯子将小狗放上去,再爬下来。等到捡瓦结束,老师傅要放下梯子,我着急了,说:“老爷爷,我的小狗还在屋顶呢。”那只小狗是姨妈送给我的,刚刚断奶,柔软得像针织帽上的小球。老师傅不愿意上去,我只好央求哥哥上去,小花狗在可怜地呜呜叫呢。哥哥要求我答应必须给他五块钱,否则他不管。我只好答应,他这才上去将瑟瑟发抖的小花狗抱下来。

那个月我口袋空空,每次放学路过校门口的油饼摊只好扭过头,强忍着满嘴的口水。这一晃有十多年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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