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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兮忘雪

2017-03-09  本文已影响101人  梨涡小篆本尊
虞兮忘雪

       忘雪死的那夜,垓下的上空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只有风,狼一般呼啸着在荒野里穿梭,所到之处,秋黄长草瑟瑟发抖,各营军旗豁喇作响。主帅的帐篷帘子一掀,两个身罩铁甲的士兵,抬着担架走出来。担架上是死去的忘雪。她裹着一袭曲裾深衣,纨素束腰。对着火把的红光,还能看到她胸前的黑迹。那黑迹是凝固了的血,斑斑点点,沾满了她雪白的前襟。

  忘雪的妆容依然整齐。鹅蛋脸尤有脂粉迹,嘴唇也嫣红得诱人,头发精心梳过,鬓角缀了几朵野菊花。可惜她垂着丹凤眼,身体躺得僵僵的,不见了生前淹然百媚的风韵。楚营的将士们一排一排的呆站着,仅有眼珠活动着,他们看着忘雪被抬到燃烧着的篝火旁。下一刻,忘雪的身体要被付诸于炬吗?楚人是世世代代奉行土葬的:入棺收敛、披麻哭丧、悼唁祭奠、巫师礼祀一个环节不漏之后,才能将逝者下土安葬。眼前怕是来不及了。

  军营的更夫咚!咚!咚地打起了更。已经是子时天了。火堆的柴在噼里啪啦地响着,火焰也像几条大舌头,一伸一缩的向上跳。一个叫吕马童的马夫别转了脸去看练兵场的正前方,那里伫立着一个魁梧的身影,穿着鱼鳞锁子甲,长发纠结如蛇,在猎猎风中舞动。他就是西楚霸王项羽。楚营所有的将士鞍前马后跟随了八年的主公。                         八年——吕马童略一回顾就心惊肉跳。回首八年前,这位出身贵族的项氏英雄,战袍褪到腰际处,袒着两块胸大肌,手举一面帅旗,胯骑一匹骏马,所到之处振臂一呼,无人不被他铁塔一般的英姿震动,无人不被他立志推翻强权的誓愿震撼。那时候,江东的爷娘送儿孙.吴中的妻子送情郎,凡不堪暴秦奴役的壮年男子无不参军入伍,追随着他一路揭竿势如破竹。吕马童尤记得西楚大军进军咸阳的那一个傍晚,天边燃满了火烧云,仿佛是女神抖出的织锦,直绰绰地垂达到地面。那地上,咸阳城大街小巷的地上都铺满了锦缎,樱红的,鹅黄的,豆绿的,湖蓝的,霞青的,尽是柔软旖旎的颜色,尽是描着龙绣着凤的花样。许多老百姓一辈子摸都摸不得,统统被楚军将士踩在脚下,被楚军车阵一轮轮地碾过。吕马童在车队之中,他驾着一辆马车,观望着道路两旁跪着的布衣百姓,一个个屏息禁声,颔首低胸。吕马童瞅了瞅,男人们的额头挂着豆大的汗珠子,女人们集体蓬着头黄着脸,木头般的发着愣。他嗤的一笑,转头对着车厢出声:夫人,你看,咸阳人多畏惧项王!以后谁还敢不服项王的?车内无言语,良久之后,发出了一声轻幽的叹息。她为什么要叹息?吕马童不明白,只是躬身跪下,让夫人的丝履踏在自己的背上,然后目睹她轻软袅娜的背影步向前方的霸王。

  那一日的霸王,端的是气度沉雄威风赫赫,他骑着乌骓马,身后麾集了千军万马。那些胄甲和铜盾刁斗,在夕阳下反射出眩目的光芒。他身前是咸阳宫的朱红大门,门已徐徐打开,一身素衣简冠的秦朝后主率着满朝文武,躬身走了出来。

  ——亡国之君嬴子婴拜见项王,愿俯首称臣。

  霸王睨了一眼秦朝使者们抬来的描金箱子,打开来,尽是惊世珍宝,神色不为所动。他眯起眼睛,唇间泛起讥笑:嬴子婴,本将军听闻你上个月见沛公,可是抬着棺材去的,脖子上缠了一条白绫。今日见本王,怎么取消了这些安排?

  ——昔日子婴难负亡国之名,确实心怀死意。幸得汉王心怀仁厚,许诺予我一条生路。今子婴愿依赖项王的恩典偷生,以效犬马之劳。

  霸王闻声大笑,脸色渐显阴沉。他蓦地敛了笑:刘邦饶你性命,不见得本王就要饶了你!你祖嬴政,掳掠六国子民,祸害天下百姓;你叔胡亥,大兴骊山徭役,加重苛政刑罚。你嬴氏一族罪孽滔天,万死难辞其咎。你还想要活命吗?

  嬴子婴惨然一笑,抬眼看了霸王一眼,说:祖父叔父犯下的罪孽,与我有何关联?我在位不到百日,已是杀赵高、铲奸臣,穷心竭力兴利除害。今胜者王侯败者寇,项王欲杀子婴,子婴并无怨言。只求项王放过咸阳城的所有黎庶,子婴虽死无憾了。

  ——嗬嗬嗬嗬嗬……霸王的笑声又起,吕马童在旁听得起鸡皮疙瘩。霸王的怒叱一字字地传入他的耳膜:本王不会杀伤咸阳城的无辜,但是本王要杀你,灭你满门!来人,把子婴拖下去斩成肉酱!来人,把秦王室的宗亲族人一律斩杀无赦!来人,把皇宫里的黄金珠宝充作军资,把秦皇宫、阿房宫都给我烧了,不许留下一砖一瓦!来人!给我杀!来人!给我烧!

  ——项羽!你要杀变杀!孤悉听尊便!可是你如此残暴凶狠,天下黎民绝不服你!孤咒你死无全尸!嬴子婴的咒骂被一声劈砍截断。他的首级旋即被人用托盘献到霸王面前。

  霸王看都不看,他的注意力集中在一片砍瓜切菜的屠杀之中。无数颗人头齐刷刷地落下来,无数个颈子里的血液直冲三尺高,无数人都在哭爹喊娘凄厉无助的讨饶。霸王眼睛闭着,下巴翘起,鼻翼微微噙动,似乎在享受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道。他每每下屠杀令,都是这样。他有时会拔出腰间的青铜剑,也冲上去劈砍那些引颈待戮的战俘。他一边砍杀一边狂笑,笑声如夜枭鬼唱。忘雪会悄无声息地出现,怀捧着一副瑶琴。她盘腿独坐一隅,玉白的手指挑拂捻拢,潺潺如温泉的琴声便悠扬传出,渐渐变成三月里的杨柳风,四月天的杏花雨,青碧竹林旁的上弦月,丰年夏夜里的稻花香……最终化成一股轻柔又坚定的力量,令手持兵戈的人纷纷止了杀戮。这次,忘雪没有弹琴,她来到霸王背后,抻开黑貂大氅,从背后环住了他。吕马童看到忘雪的半侧脸颊,滑下了一串珍珠。她说:项王,我好怕看到你这个样子…

  ——忘雪,我说我要亲自报仇,我爷叔的仇,你父兄的命,天下人的受难……忘雪,我做到了让秦始皇断子绝孙再无后裔!

  ——等你报完仇,刘邦就赚尽了人心!

  军师范增的声音陡起,尖锐锋利有如刀刃。他寒着一张皱纹密布的脸,在血色火光的映衬中,身姿单薄宛如枯树,气场却是稳如泰山。他呵呵冷笑:出身市井的粗野流氓,尚且知道以仁政为大,宽厚容人。你再纵性杀下去,在百姓眼里和残暴的秦始皇有什么区别?

  ——刘邦那个伪君子,嗬嗬嗬嗬,忘雪,你信不信,我只用一根手指,就能像摁死蚂蚁一样摁死他!

  ——项王,你已经是赢家,何必再去计较那些输给你的人呢?求求你,为了我,饶恕他们吧。

  西楚霸王仰头出了口长气,回身拥住了忘雪。他束发散乱,眉头紧锁,眼神里透出深深的疲惫。忘雪则柔情脉脉地抚摸着霸王的眉间。吕马童有些明了忘雪为何在百媚千红里脱颖而出,成为霸王身边不可替代的女人了。范增眨巴眨巴眼,咽下到了嘴边的话。他一扭头看到了作为人质的吕雉,远远地伫在一旁,一脸云淡风轻的表情,似乎从没见过惊,没见过惧,没见过愁,也没见过悲。范增啧啧地发出了赞叹:难得!难得!

  难得什么?吕马童认为凡是正常的男人,没几个会喜欢吕雉那种满面风霜的半老徐娘。女人嘛,就应该像娇滴滴又水灵灵的忘雪,每每在霸王战后凯旋归来,她鸽子似的从营帐里飞出来,衣袖和裙摆上飘出菊花香。忘雪奔跑的时候,长发随之扬起,在风中摇曳。霸王抻开披风拥住她,她把尖俏的下巴搁在霸王的肩头,笑得眼睛弯弯的,酒窝浅浅的,牙齿白白的。还有她的腿……吕马童有次牵着马来到湖边,撞见正在浣衣的忘雪,裙摆系在腰间,露出足胫来,竟是雪也似的白。她还跳在流水间踩踏衣裳,姿态翩翩若蝴蝶——乃是吕马童看过的最美丽的景致。

  因为这一眼,吕马童被霸王责打了四十军棍。霸王还欲命人将他的双眼挖出来,以儆效尤。忘雪一声笑劝就止住了霸王的震怒:他才十四岁,还是个孩子。那一年,吕马童在许多人眼里是一个小屁孩。许多人都不知道吕马童已经开始做起了春梦。他经常梦见忘雪。她光着两只脚,脚趾甲用凤仙花汁染成杏黄,她在行走着,她在奔跑着,她在起舞着。她在回眸一笑着。她忽然跌倒了,吕马童急急地赶过去,托着她嫩豆腐一样的皮肤,上面有着紫红的瘀肿,他一个劲地用嘴吹,吹着吹着嘴唇就贴了上去……醒来他发现胯下湿漉漉的。吕马童去洗裤子的时候看着旁边的男人,怀疑他们是不是也会和他一样。他相信楚营里没有男人不喜欢忘雪,但是他们会去找军妓发泄。军妓是秦王宫的女人。在火烧阿房宫的那夜,霸王派人把她们押过来,当着众人的面,喝令她们把衣服脱光齐齐躺下,霸王踩着她们的肚皮走了一圈,作践够了,霸王把嬴氏女眷赏给了部下,剩下的宫女被送到了军营为妓,一个个被凌辱至死。忘雪为此不再弹琴。她怕弹出的琴声都是哀伤的调子。军营里的将士都说忘雪太善良,又心照不宣的希望忘雪能一直善良下去。因为忘雪的善良,霸王废除了一些苛刻的军令,将士们的日子好过了许多。范增怒不可遏,他数次直谏霸王,说忘雪不该参与政事优待俘虏,尤其不该优待那个吕雉。霸王听了淡淡的说:只要夫人觉得好,就按照她的意思办吧。何况吕雉,她只是一个女人。

  女人能作多大的事呢?吕马童回忆,吕雉不就是长了一张蜜糖嘴吗?她哄得忘雪将她从潮湿脏乱的囚房换到了干净整洁的宫室,在楚营里吃喝穿戴均为一流。吕雉还跟忘雪姐妹相称,赞着霸王英雄盖世、用情专一,忘雪国色天香、心底纯良。俩人都是上辈子烧了高香这辈子能够有情人终成眷属,不离不弃厮守终身羡煞旁人。吕雉说着说着垂下泪来,感慨自己与刘邦终年离别难以相见,还为他舍着儿女当着阶下囚。这些话被范增听到,嘴张着哈哈一笑。范增笑谑论城府谋略,一百个忘雪也比不上一个吕雉。而霸王的儿女情长终有一日会让他去品味英雄气短的苦涩。范增在辞官之前,撂下项羽是“竖子不足以谋”的狠话。他痛斥霸王寡谋少虑目光短浅,导致原本抓到的好牌,都在他烧阿房、掘秦陵、回师彭城、鸿门宴放过刘邦等一系列错误中成了输家。范增离去的时候,吕雉带着一坛子的好酒来送别。范增望向她的眼神除了愤恨、警戒,还多了一抹无奈。忘雪也来了。她奉上一包袱的金子,却被范增掷于江水里。忘雪抿了抿欲滴的红唇,祈求范亚父不要怪霸王。范增在上船之前,深深看了一眼她们,忽然问道:吕雉,他日楚汉争霸,刘邦若是死于项羽手中,你会如何自处?

  吕雉微微一笑说:我会尽一切可能,好好活下去。

  ——你没有想过为他报仇?

  ——一个在危难关头连自己的父亲和妻子都不要的男人,值得我为他报仇吗?

  ——忘雪,他日楚汉争霸,项羽死于刘邦之手,你会如何自处?

  ——我与他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范增摇头长叹,枣核般的脸上挤出一抹苦笑:老夫只有祝你……死在项羽前头了。

  端的是“一语成谶”。忘雪死了。她死在了霸王的前头。她死在四面楚歌的夜里。她死前弹了最后一首曲子,《胡不归》。

  ——思君思君君不见,幽幽等君回。

  ——心思思兮君不见;痴痴等安慰

  ——问人儿,胡不归?一心等着你回……

  声声慢吟,宛如泣血,与汉军遣来的楚国战俘所高歌的一模一样。汉军的这个主意谁出的?听说是吕雉。

        吕马童甩甩头,他回忆起来吕雉是怎么离开的。那个和她的丈夫一样厚颜无耻的女人,洗浴完毕一丝不挂,用了一整幅的红绫,将自己从头到脚地包裹起来,再命人将她送到霸王的军帐中,却又被霸王拽着她的长发拖出帐篷,命令滚出楚营。吕雉站起身,看着闻讯而来的忘雪:妹妹,你生我气吗?

  忘雪静静相望,唇角翘起的是冷冽的妩媚与不屑:你明明知道,我不会的。你也明明知道,我相信他不会的……

  吕雉拂了一把被风吹乱的鬓发,也笑了一笑。她的笑容复杂,有着说不出的诡异:你倒是心思清明……

  吕马童暗暗发笑。傻子都清楚:年龄是女人的致命伤!吕雉再怎么浓妆艳抹也是抵不上忘雪容颜的半分。他鄙夷地看着吕雉紧了紧胸口的红绫,半掩住一对瓠子乳。她似嫉妒似哀怨似凄苦地剜了忘雪一眼,慢慢地转身起步。

  忘雪出声唤她:姐姐,那个人身边姬妾众多,视你如无物,你何必还要回去?

  吕雉的脚步顿了一顿,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她似乎吃定了霸王和忘雪不会难为她。如今她却想置楚军于死地。擒贼擒王,诛敌诛心。她够毒。霸王怎是不知,他呵斥着忘雪:别弹了别弹了,再弹军心都乱了!

  忘雪的皓腕不停,继续着琴声幽咽。她抬头对着霸王笑了笑:以前你说我弹的琴软绵绵的,会冲淡将士们的士气。可是将士们说我的琴声能过滤掉他们两手的血腥气。

  ——妇人之见!他们不跟着我上阵杀敌,哪有机会建功立业、封妻萌子!

  两人的对话被帐蓬外的吕马童听得一清二楚。他从腰间解下一只牛皮囊,摇一摇,隐约还有些清水。吕马童参军八年了,从看顾寻常军马到专职照顾霸王的乌骓战马,还是军营里最微末的存在。军功赫赫光宗耀祖的人是有,碌碌无功或者战死在沙场的人更多。起初,他鼓足勇气想当马前卒,再从马前卒升为执戟长,再升成副尉、校尉、将军、大帅。结果,一两场血淋淋的战事就让他的梦想破碎成一地污泥。那些散得到处都是的残肢断臂,那些走一步绊一跟头的白花花的肠子,那些东倒西歪缺头或半截的尸体……想来算去还是当个马夫比较安全。

  吕马童咂了一口水。他看着帐篷外团坐的士兵,终日浴血奋战,一个个天不管地不收的,这会儿哭得跟熊孩子似的。他们心中也有一块柔软的地方。那里寄存着白发老母望断秋水的期盼,妙龄妻子独守空房的思念,兄弟姊妹渴望团聚的心愿……可是刘邦和韩信的军队在外围安插了好几层,楚军断粮已经两天。那些被射死的战马,都是中了毒的,吃又不能吃,再耗下去,光靠草根树皮能撑几天?

  念及此,吕马童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他拽了一把地上的野草,连半点食欲都没有。纠结半天他想起了忘雪,他又溜到主帅的帐篷外,竖起耳朵希冀再听到点动静。

  ——忘雪,你刚才叫我“阿籍”……许多年没有听你这样呼唤我了。

  ——你已经是西楚霸王。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初相遇的阿籍。

  ——当年的阿籍不过是个拥有一腔热血的毛头小子。

  ——当年的阿籍,最爱与我采菊东篱之下,对歌青山之中,最向往与我共宿茅舍桑田,一同男耕女织。

  ——那是年少无知。民不聊生的年月怎能安然于红尘之外。何况,哪里有净土。忘雪,我必须要为保护你而更加强大。

  ——阿籍,你到底是为了我,还是为了江山?

  ——我起初恐惧你会被秦军抢去,后来我相信我就是天授君权的王。我止不住向前冲的心,我把自己交给了战场,我需要战胜所有的对手,我喜欢看着他们都跪在我面前俯首称臣……忘雪,当你拥有了权力,你就变得身不由己。

  ——权力令人贪婪……视掠夺和屠戮为天经地义。

  ——错,人人都贪婪,但是权力会给人安全感。否则我们就是别人刀俎上的鱼肉。

  ——我宁愿你是一个健康安乐的平民,也不想你变成踩着别人尸骨往上爬的君皇。

  ——忘雪,到底是谁给了你悲天悯人的权利?你实在是天真又狂妄!

  ——阿籍,你不是答允我可以在军中说话吗?

  ——那是我要你开心。我要你满意。我要你还尽刘邦救你脱离阿房宫的人情。哪怕用我的半壁江山来换!

  ——阿籍!!

  ——现在想想,也许我错了。我应该一开始就给你选择的机会,而不是因为害怕失去你,一次次违心地去配合你那些幼稚的想法。

      ——不!阿籍,我一直是属于你的。我的过去,现在和未来,都属于你,都取决于你……

  ——忘雪。如今的形势,我不能再替你做主。如果你硬要我替你选择。我希望……你去顺从你的心。

  吕马童听到这里,再听不到二人其余的言语。过了片刻,霸王从帐中走出,他走得飞快,一口气走到练兵场的中央,双手抬起一只青铜大鼎,似乎用了全身的力气呐喊出声: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霸王一口气吼了三遍。闻者无不心酸、无不落泪。忽有小卒来报:霸王,夫人自刎而死。将士们登时大哗!霸王放下大鼎,竟是一派冷静。他没有望向被抬来的忘雪,走向了正在默默踏蹄的乌骓马。那马儿遍体乌黑,只有蹄子是纯白。它移到霸王的身边,舔着他的手。他也抚摩着爱骑的背,一遍一遍不知疲倦。

  吕马童头脑一懵:忘雪为什么要死?她觉得自己被项羽抛弃了吗?还是她主动选择了离开这个刚愎自用的男人?正如当初的韩信、陈平、黥布无法向他直谏,无奈投身刘邦帐中;被他称为“亚父”的范增也落得饿死半路,背生疽痈。宋义被他杀了,楚怀王也被他叛离,现在,他身边还有什么忠臣?他还值得什么人为他尽忠!

  吕马童弯身紧了紧腿上的绑带,眼皮往上一撩,霸王翻身上了马背。乌骓走了过来,走到忘雪的尸身旁,八百名将士的队伍前。霸王瞥了忘雪一眼,伸手夺下火把,丢到她的身体上。瞬间尸体燃起了熊熊大火,发出刺鼻的糊焦味。原来忘雪的衣服早就浸透了香油!

  ——夫人!将士们不约而同地跪倒在刺眼的火焰边。

  吕马童瞪着霸王。火光明亮。霸王的眼珠蒙了一团血丝,目光却是犀利如鹰。他张开满是干裂口子的嘴唇,声音低沉嘶哑:全体将士听令,我们冲出去!

  ——遵命!

  八百将士一齐吼啸起来。顿时如风云怒卷,旋即化成腾腾的士气,潮水般向着敌营涌了过去。只有吕马童,他悄悄地朝着反方向溜走了。

  后记:项羽率领着八百将士垓下突围,杀伤汉军多人。终因兵力单薄,被截路于乌江之畔。昔日军中马夫吕马童,投降于汉军,亲自领军前去指认。项羽自知难逃劫数,即对吕马童说:“闻言刘邦以千金买我首级,并封地万户,今日是天亡我,非战之罪。君不必血刃。吾念旧时交情,将首级赠于汝。”言罢自刎。汉军将士一拥而上,争夺项羽尸体。吕马童亦得到项羽残肢。后,吕马童被封食邑千户,赠燕王。                         【注】本文写作灵感源于张爱玲的《霸王别姬》,改编自《史记·项羽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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